恃宠生娇王府里的那个小团子,以后会成

王府里的那个小团子,以后会成为京城第一美人。

  这件事只有活了两辈子的晋王知道。

  前生,他历尽杀伐成为天下之主,却遭人算计,英年早逝。

  临死前,才明白她的真心。

  重活一世,朱翊深决定好好待沈若澄。

  于是整个京城都在看高冷的晋王圈养了一只团子,给她一世荣宠。

第1章

  泰兴五年的腊月,京城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。年关将至,本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,却因尚在英年的皇帝病重,京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。

  约莫半月以前,泰兴帝在北郊围场狩猎之时,不慎坠马,伤势颇为严重,已许久不曾露面。皇城内外人心惶惶,幸而朝政由几位辅臣稳持,才不至于大乱。

  天刚亮不久,一辆华顶马车在路上疾驰,朝大明门驶去。大明门前的棋盘街,是京城百姓往来东西的要道,市铺林立,竟日喧嚣。因天未大亮,此刻只有沿途扫雪的兵卫和零星的路人,显得有些冷清。

  沈若澄坐在马车里,脸朝着窗外。她着三品淑人的服饰,深青色绣云霞孔雀纹的霞帔压在红色大衫上,底下挂着钑花金坠子。金冠上的翟鸟口衔珠结,垂落至脸侧,整张脸明艳而又端庄。

  叶明修拉着她的手道:“澄儿,你怎么不说话?”

  “没,没什么。”沈若澄摇了摇头。

  叶明修将她抱到自己腿上,手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,口气带着几分凝重:“皇上宣召你,大概只是想叙叙旧,不用怕。何况端妃娘娘是你的堂姐,有她在旁,不会有事的。”

  沈若澄顺从地点了点头,手轻轻地抓着大衫。

  五年前,泰兴帝杀了亲侄永明帝登基,继位之初还诛了不少拥护永明帝的大臣,北镇抚司的昭狱里也是冤魂无数。当时的京城可谓血流成河,人人自危。这几年,泰兴帝的性情越发寡淡多疑,从前追随他的旧人大多因他的猜忌而流徙或是下狱,朝堂内外无人不惧。

  马车到了大明门,文武百官均需下马下轿。三丈高的朱红宫墙,绵延不见尽头。玉带般的护城河,环城而过,将平民与这座巍峨壮丽的紫禁城隔绝开。

  叶明修先下马车,然后伸手扶妻子下来,早有引路的太监在那里等候。叶明修举步要走,又转过身整了整沈若澄的霞帔和金冠,脸上带笑道:“路滑,走得小心些。等前朝的事忙完了,我便接你回家。”

  若澄乖巧地应是,跟在引路太监的身后走了。

  叶明修看着她的背影,沉吟了片刻,才肃容往前朝走去。

  乾清宫坐落在汉白玉的台基上,丹陛以高台甬道与天街的乾清门相接。屋顶覆着黄色的琉璃瓦,四边檐脊各蹲着九只小兽,形态迥异。殿前左右,分别放置着铜龟,铜鹤,日晷和鎏金香炉。十二扇红漆菱纹槅扇紧闭,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杂响。

  乾清宫的明间内,医院的院使和院判等人商议,院使神色沮丧,频频摇头。端妃走到一旁,将大太监李怀恩叫到身边,问道:“李公公,澄儿进宫了吗?”

  李怀恩躬身回道:“刚得了信儿,淑人正往这边来。”

  苏皇后闻言,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:“端妃,你好大的胆子,是谁让你自作主张叫她来的?你以为这乾清宫是什么地方?”

  端妃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皇后恕罪。昨日臣妾伺候皇上汤药的时候,皇上提起孝贤太后,说澄儿以前养在太后身边,两人有兄妹的情分在,只是许久未见了,想见她一面。当时李公公也在的。”

  说完,端妃看向身侧的李怀恩,李怀恩连忙应了一声:“皇后娘娘,的确是皇上的意思。”

  苏皇后的手在袖中收紧,脸上仍是从容地笑着:“原来如此。李怀恩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。本宫才是后宫之主,既然皇上有所托,也该由本宫来安排才是。”

  “奴错了,往后一定注意。”李怀恩脸上赔着笑,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
  这时,小太监从门外跑进来,说人已经到了。

  若澄进到殿中,没想到有这么多人,立刻向皇后行礼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,带着审视或是惊艳。皇城内外皆知,首辅叶明修的夫人艳冠京城。有几位太医是第一次见到她,顿时惊为天人。

  端妃上前亲昵地挽着若澄的手臂道:“澄儿,皇上等候多时了,你快进去吧。”

  若澄低声应是,也顾不上皇后那道凌厉的目光,在李怀恩的引领下往东暖阁走去。东暖阁和明间当中还有个次间,里面有两个太医似乎正在议论药方,看到李怀恩和若澄过来,立刻噤声。等他们过去后,不知哪个太医小声说了句:“这位就是叶夫人?看来传言不假,果真跟端妃娘娘有几分神似呢。”

  “嘘!你有几个脑袋,敢说这话!”

  若澄径自往前走,装作没有听见。

  东暖阁里铺着地毡,底下有火炕,比外头暖和许多,但铜掐丝珐琅的四方火盆里依旧烧着红萝炭。空气中有一股龙涎和松枝混合的浓重香味。

  朱翊深躺在龙塌上,闭着眼睛,身上盖着团龙纹的锦被。若澄不敢乱看,只走到离龙塌几步远的地方站定。她记得前一次见皇帝,还是在今年端午的宫中大宴上。那时的皇帝虽与她隔着人海,却是天姿威严,英伟不凡。

  她欲行跪礼,皇帝缓缓地开口:“免了吧。李怀恩,赐座。”他的声音很低沉,略显吃力,大概是伤势所致,但帝王的积威犹存。

  李怀恩立刻去搬了瓷绣墩过来,却犹豫该放在哪里。直到朱翊深发出不耐的一声,他才赶紧搬到龙塌旁,请若澄过去坐。若澄谢恩之后坐下来,手紧张地攥在一起。

  她的嗅觉灵敏,这附近有一股药味,但被殿内浓烈的香气所掩盖。

  朱翊深抬手让李怀恩和殿内诸人都退出去,侧头看了看。纵使离得这么近,他的视野仍是模糊,只能隐约看到人的轮廓,却看不清她的眉眼。当年王府里的小团子,早就长成了闻名京城的大美人。可他已许久未见她,几乎忘了她的模样。

  朱翊深平静地移开目光:“昨夜朕梦见母亲,她问起你的近况,朕竟答不上来……叶明修待你好么?”

  “回皇上的话,叶大人待臣妇很好。”若澄尽量稳住声音回道。

  朱翊深扯了下嘴角:“既然好,为何称呼还如此生分?当初你要朕同意你们的婚事,说你和他是两情相悦。可很早以前,锦衣卫就向朕禀报,你们成亲头两年并未同房。”

  若澄的心忽然狂跳不已,没想到皇帝竟知道此事,不敢立刻回答。斟酌片刻之后,她才诚惶诚恐地说道:“我,臣妇的确喜欢他。因为叶大人公务繁忙,所以才分房而眠……”

  “大胆,你敢欺君!”朱翊深声音一沉,威势如山般压来。

  若澄惊慌地跪到地上,一口气说道:“臣妇不敢欺君。这几年,叶大人对臣妇很好,臣妇也十分敬重他,并非虚言!”

  皇帝没有说话,似乎并不满意她的说辞。

  他早已不是晋王,而是一念之间就能断人生死的天下之主。若澄被那强大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,整个人趴在地上,不得不说实话:“我,我那时觉得皇上需要叶大人,却无法全然信任他。我若嫁给他,皇上或许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。若澄并非有意欺君,但自小受太后和皇上的养育之恩,无以为报。还请皇上恕罪……”

  情急之下,她终于不再自称“臣妇”,他们之间的疏离感好像便少了些。

  朱翊深微微偏过头,眸光中闪过很多情绪。他一直以为她跟叶明修是两情相悦,否则以叶明修的城府和聪明,怎么会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?这桩婚事,的确让叶明修为他所用。可这几年,叶明修羽翼渐丰,权倾朝野,逐渐变成他无法掌控的力量。

  那人的可怕,只有身为对手的他才知道。

  “起来吧。”朱翊深放缓了声调,耳畔听到几声细微的铃响,似曾相识:“这是……?”

  若澄连忙拉好袖子,脸微微涨红:“没,没什么。”

  朱翊深蹙眉,立刻想起来了。她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,他在龙泉寺买了条红色的手绳,上头串着一只金鸡和小铃铛,铃声如同清泉流响,据说能驱邪消灾,就买回去送给她。虽经岁月,铃声不那么清脆了,却依旧能够认得出来。

  这么多年了,她竟然还戴着?

  朱翊深有些动容。那些帝王心术,忽然不忍再用到她身上。她为了报恩,已经赌上了一生的幸福,后半辈子就让她平安地度过吧。

  “朕有些累了,你回去吧。”朱翊深摆了摆手,疲惫地闭上双眼。

  若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,终于还是大着胆子望了他一眼。他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,如刀凿的轮廓,眉似浓墨,眉宇间曾是杀伐决断的帝王气势,如今却有种英雄末路的悲凉。

  她忽然泛起一阵心酸,起身行礼,声音很低:“皇上多保重龙体,否则太后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。臣妇帮不上您什么,唯有日日诵经,祈祷您安康。”

  说完,她便恭敬地退出去了。

  东暖阁的帘子落下,李怀恩在外头小声问道:“淑人,您的眼睛怎么红了……”

  “没事,可能不小心落进了沙子。”她的声音有些慌乱,然后脚步声远去。

  朱翊深重新睁开眼睛,侧头看向帘子处。空气中还浮动着一抹清香,世人鲜少知道,茉莉是他最喜欢的香气,难道她……过往的细枝末节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,逐渐变得清晰无比。

  偌大的东暖阁内就他一个人,刚刚强忍住胸口翻涌不止的疼痛,此刻终于不必再压抑,侧身往龙塌边的唾盂里吐出一大口血。

  很多人涌进了东暖阁里,有哭声,有喊声,像潮水般此起彼伏。他依稀看到母亲站在身旁,温柔地问道:“孩子,你纵然坐拥天下,又可曾得到过一颗真心?”

  他无法回答,因为意识好像从身体脱离了出去……

  李怀恩送若澄到天街处,叶明修已经站在那里等。他深情凝重,身后跟着几个兵卫。看到若澄出来,他似乎很意外,随即将她揽到身边。李怀恩与他寒暄几句,就退回乾清门内了。

  叶明修将妻子送回府,路上也没问她跟皇帝见面都说了什么。之后,他又返回宫中,一直没再回来。

  夜深之时,紫禁城传来丧钟,沉闷的钟声回荡在整座皇城里。

  若澄并没有睡沉,被钟声惊醒,皇帝驾崩了!她有瞬间的错愕,随即难过地掩面而泣,他才三十五岁啊……

  哭过之后,她觉得嗓子难受,想唤贴身丫鬟,可发不出声音。她又试图爬起来,但浑身无力,脑袋昏沉沉的。

  没过多久,有人偷偷潜进屋子里。她还来不及看清对方是何人,便被套进了一只麻袋里。

  麻袋密不透风,没有光亮,连呼吸都很困难。她无法动弹,只觉得自己被人扛到了马车上,外面有一个模糊的女声:“带走,将她沉到护城河里去。”

  另一个说:“娘娘,若是叶大人知道了,恐怕……”

  “他此刻忙着稳定宫中,没工夫管家里。我倒是没想到皇上那么心狠的人,竟没将这个女人扣在乾清宫。若他那么做了,也许叶明修便不敢轻易动手……总之,这女人留着就是个祸害。”

  外界的声音逐渐远去,若澄的喉咙干得冒火,大口地呼吸麻袋中稀薄的空气,却愈发觉得胸闷窒息,万分痛苦。她不想被投河,更不想死。

  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,也无力抗争。

  那些人将她运到护城河边,绑上重物,投入河中。只闻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那夜色中幽暗的护城河,犹如魔鬼张开了大口,瞬间吞噬了她。

  ……

  “姑娘,您快醒醒!”耳边传来丫鬟素云熟悉的声音。

  若澄猛地睁开眼睛,从床上坐起来,视野里映入素云那张熟悉的鹅蛋脸。

  素云拧了细软的帕子给她擦脸:“姑娘是不是做噩梦了?瞧这满头大汗的。”

  她的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但完全不记得内容了。

  年纪小些的丫鬟碧云手里捧着半旧的袄裙走过来,说道:“昨个儿奴婢劝姑娘别吃那么多醉蟹,偏姑娘贪嘴不肯听,瞧瞧,一觉睡到这个时辰。”

  若澄不好意思地笑,掀开被子下床。

  素云和碧云伺候她穿衣,她小声问道:“王爷快到了吗?”

第2章

  素云叹了口气道:“还没有人来告知,估计是路上耽搁了。这寒冬腊月的,车马本来就不好行。”

  若澄将手穿进袖子里,点了点头。她虽住在晋王府,却很久没见过晋王了。

  晋王朱翊深是先帝的第九子,也是最小的儿子,他的生母宸妃更是先帝晚年最为宠爱的妃子。所以他从出生便备受先帝疼爱,不仅跟在先帝身边学习政事,还随先帝两征蒙古,文治武功都极为出色。

  后来他被封为晋王,按照本朝的律制,皇子皇孙一旦封王必定就藩。可先帝不舍他远走,便在京中给他建了晋王府,恩宠更甚。

  一时之间,所有朝臣都认为晋王最有可能继承皇位。

  统道二十九年,先帝因疾驾崩,皇长子奉诏登基。但先帝还留了一道遗诏,要宸妃殉葬。

  本朝开国以来就有让妃嫔殉葬的传统,宸妃虽舍不得儿子,也只能含泪从命。宸妃走后,晋王被新登基的长兄打发去守陵,这一去便是三年。

  碧云不平地补了两句:“先帝在世时多疼我们王爷啊?那个时候的晋王府在京中炙手可热。可先帝和娘娘一去,晋王府就没落了。这趟王爷回京,应该不会再回去守陵了吧?”

  素云瞥了她一眼,打发她去打水了。

  她们原本都是宸妃宫里的宫女,心里自然是向着晋王的。但一朝天子一朝臣,如今早已不是先帝在世时的光景了。

  若澄坐在铜镜前面,随手打开妆台上的首饰盒,最上层有一对宸妃送的鲤鱼纹金镯子。

  她不由地思念起宸妃来。

  宸妃跟若澄的母亲姚氏是同乡,两家住一条巷子。宸妃早年丧父,家境十分清贫,时常靠姚家接济。后来宸妃有幸进宫,一直未忘姚家的恩德,多方照拂。

  若澄的外祖父原本是做字画生意的,勉强维持全家的温饱。自从有了宸妃这座大靠山后,姚家在当地受到了官府的抬举,生意越做越大,渐渐成为了当地的大户。很多人都争着与姚家结亲,姚氏的婚事便早早定下了。

  可姚氏十六岁那年遇见了沈赟,不顾家里的反对,千里迢迢地跟着他进京。

  沈赟年少成名,当时官拜都察院的佥都御史,原本前程一片大好,却在某日归家的途中,不慎失足落水而死。姚氏刚生产完不久,闻讯精神大受打击,竟将自己所住的屋子点燃,葬身火海。

  若澄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,沈家不愿养个只会张嘴的女娃娃,姚家声称早就与姚氏断绝了关系。最后还是宸妃同情若澄身世可怜,将她抱进了宫里抚养。

  宸妃一直对若澄视若己出,不仅亲自教她读书识字,还会在闲暇时为她梳头打扮。虽然宫中规矩多,需谨言慎行,导致若澄比同龄的孩子早熟许多,但因有宸妃的庇护,她过得十分开心。

  直至先帝驾崩,宸妃被拉去殉葬。那偌大的紫禁城,曾经熟悉的宫殿,再无她的容身之处。

  素云正在系若澄发上的宝结,看到她眼睛红红的,吓了一跳:“姑娘这是怎么了?可是奴婢下手重了?”

  若澄连忙用肉肉的手背擦了擦眼睛,摇头道:“不是,我只是突然想起娘娘了。”

  素云年纪稍大些,在宸妃身边的日子最长。她想起那个温和宽厚,从不与人结怨的旧主子,也是唏嘘不已。要不怎么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呢?生死都由不得自己。

  碧云端着铜盆从外面跑回来,险些把盆里的水都洒了。素云斥道:“你这丫头,越来越没规矩。哪个教你这么毛毛躁躁的?”

  碧云忙将铜盆放下,不忿道:“素云姐,我去水井旁打水的时候听春桃几个议论,说王爷马上就到,兰夫人早就去门口等着了,竟也没派个人来通知我们!”

  素云闻言皱了皱眉头,转身将若澄的斗篷取来,迅速帮她穿上:“姑娘,咱们也快去吧。”

  王府如今人员简单,除了若澄和兰夫人以外,就没有其它女眷了。兰夫人本名周兰茵,是个良家妾。几年前,宸妃特地挑选她进府,给朱翊深启蒙男女之事,算是他的第一个女人。后来朱翊深离京去守陵,王府没有别的女眷,庶务便交由她打理。

  周兰茵对若澄不好也不坏,平素不闻不问,也没过分苛待。大概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。

  她们走到屋外,若澄忍不住朝手心呵了口气,昨天刚下过雪,地上还积着未化的雪块,踩上去硬实,却有点滑。府里主要的小道已经被清扫出来,雪堆在两旁的草地上,厚厚的一层,犹如纯色的绒毯。

  待她们走到垂花门附近,有个穿灰布袄裙,戴着乌绒抹额的婆子从廊下过来,脸上堆着笑容:“姑娘要去哪儿?”

  这婆子是周兰茵的乳母李妈妈,在王府里也算颇有脸面的人物了。

  素云走上前道:“李妈妈,我们听说王爷要到了,所以赶去门前等候。”

  李妈妈脸上的笑容一沉,看着若澄说道:“依老身看,姑娘还是别去了吧?你也知道自己是养在太妃膝下的,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,看到姑娘难免想起娘娘,徒添伤心。”

  她虽用敬语,口气却不甚恭敬。若澄脸色发白,手紧紧地抓着斗篷的边沿,低下头。朱翊深每月都会寄家书回来,但那家书是写给周兰茵看的,从未有只言片语提起过她,好似当她不存在一样。

  京城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她是扫把星,出生就克死了父母,然后又克死了抚养她的宸妃。也许晋王跟那些人想的一样,巴不得离她远远的。

  想到这里,若澄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,躲在素云身后。碧云气不过,朝李妈妈喝道:“你怎么说话的?娘娘临终前,特意嘱咐王爷照顾我们姑娘。再怎么说姑娘也算是主子,你不怕我秉了王爷,治你不敬之罪?!”

  李妈妈冷冷笑了一声:“你们两个丫头别怪我说话难听。王爷若记着你们姑娘,为何过往的书信中一次都没提过她?他养着你们,不过是看在太妃的面上罢了。我们夫人就不一样了,她是太妃生前做主抬进王府的,又是王爷唯一的女人。若姑娘以后还想好好待在王府,理应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  她话里的意思,周兰茵才是王府正儿八经的主子,若澄得看她的脸色行事。

  “你不要欺人太甚!”碧云看到李妈妈那副傲慢无礼的嘴脸就一肚子火。她本是宫里出来的,没得受这么个糟老婆子的气。

  素云连忙拉住碧云,轻声说道:“李妈妈的意思我们知道了,这就带姑娘回去。”说完,拉着碧云和若澄往回走了。

  等她们走远些,李妈妈才往地上啐了一口:“呸,当自己是什么东西!”

  碧云听见了,气得要回去跟李妈妈理论,素云将她扯到一旁,低声道:“碧云,你以为我们还在宫里?她说得没错,王爷一日不册妃,这王府后宅便是兰夫人说了算。我们不能得罪她。”

  “可王爷回来了,王爷会给姑娘做主的!我们……”

  素云打断她的话:“你我都深知王爷的性子,他会管内宅女人间的事吗?这几年王爷根本没把姑娘当一回事,想必是听信了谣言,觉得娘娘是被她克死的。你若真为了姑娘好,就别给她惹麻烦。等以后姑娘出嫁离开了王府,咱们便不用再受这些气了。如今,暂且忍忍吧。”

  碧云闻言,看了眼站在廊下,脸上稚气未脱的若澄,只能先把这口气咽了下去。

  ……

  周兰茵站在王府门口,裹着香色的潞绸斗篷,露出底下翠蓝的马面裙,头上戴着卧兔,珠翠缀满发髻,一副贵妇人的装扮。她身材高挑,容貌秀美,站在人堆里也打眼。久候晋王不至,她有些无聊地摸着耳垂上的金葫芦耳环,问身边的大丫鬟香铃:“你帮我看看,戴歪了没有?”

  “没有,这对耳环最衬夫人肤白。”香铃嘴甜道。

  周兰茵满意地笑了笑,边整理鬓角边说:“一会儿见到王爷,千万别提那个扫把星的事,免得给他添堵。”

  “夫人放心,奴婢晓得的。只是她若不识趣,自己跑来……”

  周兰茵冷哼了一声,低声道:“我得知那丫头爱吃螃蟹,昨日费劲送去那么多醉蟹,希望她多睡一会儿,别来碍眼。这扫把星在府里我日日都睡不好觉,生怕她把王爷和我也克了。偏生有太妃的临终嘱托,又不能赶走她。”

  香铃宽慰了她两句,刚好李妈妈从门内走出来,到周兰茵的身边:“夫人放心,老身都办妥了,那丫头不会来的。”

  周兰茵刚要夸她两句,路上传来一阵“得哒”的马蹄声。香玲喜道:“快看,是王爷的马车!”

  马车里,李怀恩将窗上的帘子放下,对靠坐在一旁的朱翊深说:“王爷,咱们马上就要到了。”

  朱翊深手里拿着书,沉默地看着。李怀恩直觉王爷这两日不太对劲,想到他们刚从帝陵回来,他抱着双臂,不禁打了个寒颤,他家王爷不会被什么附体了吧?

  朱翊深不知李怀恩的想法,独自陷在迷思里头。他明明死在泰兴五年的乾清宫,可此刻,他竟回到端和三年,自己十八岁的那年。这一年,守丧期满,他没有理由继续留在皇陵,皇兄便将他召回京城。

 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,有传言人死之时,会将自己的一生再看一遍。可这梦从皇陵开始,一路做到了京城还没有结束。而且他的五感,神智,经历都那么清晰真实,以至于他渐渐认识到,他并没有死,而是重生了。

  天命,不可思议。

  他有些迷惘,也未重新适应自己作为晋王的身份。

  李怀恩看见主子露出疑惑的神情,凑近了一些说道:“王爷,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?可以跟我说说……”

  朱翊深抬眸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这个时候的李怀恩,不过就是个十七岁的少年,没有在乾清宫时的谨小慎微,步步为营。上辈子,他历经杀伐成为天下之主,却无法再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个人。兄弟,子侄,臣属,心腹,逐渐都站在了对立的那面,斗得你死我活。

  临终之时,他觉得万分疲惫,不知道自己那短暂的一生究竟得到了什么。

  大概是朱翊深眉宇间流露出的气势实在骇人,李怀恩缩了缩身子:“主子,您,您别这样看着我,我好害怕。”

  朱翊深一哂,闭目仰靠在马车壁上,轻轻地说道:“李怀恩,你还是这样好。”

  李怀恩被他说得有些莫名,摸了摸后脑,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?

  这个时候,车夫在外面说:“王爷,到了。”

第3章

  朱翊深蹬着脚踏下去。昨日刚下过雪,化雪时最冷,寒风刺骨。他人还没站稳,周兰茵已经上前施礼,眼角含泪道:“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,妾等您等得好苦!”

  她哭得楚楚可怜,等着男人将她拥入怀中。可男人站着一动不动,目光疏离。

  朱翊深想了片刻,才记起她叫周兰茵,日后的兰贵人。她是良家妾,在王府一直未有大错,他登基之后便接她入宫。可这女人屡屡跟端妃不合,得罪了后宫不少人。最后因用巫蛊之术,被打入冷宫,再无消息。

  他许久没见她了,故而一时想不起来。

  周兰茵见男人不动,本想主动抱他,可他身上的气场实在是太强了,她又不敢。当初他离京的时候,个子跟她差不多高,如今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。而且他的相貌继承了父母的优点,英俊凌厉之中又带着江南独有的秀气。她心中暗暗欢喜,有种自己看护的小树苗,长成了参天大树的感觉。

  朱翊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。目光淡淡地在人群中梭巡了一圈,跟上辈子一样,那丫头没来。

  李妈妈初见朱翊深时也吃了一惊,觉得王爷好像哪里不同了,但那种感觉又说不上来。看到周兰茵痴痴地盯着他,魂都不知道去哪儿了,连忙在旁说道:“王爷舟车劳顿,想必饿了吧?夫人早就备好了酒菜,就等着您回来呢。”

  周兰茵这才回过神来,马上侧身让开:“瞧妾高兴的,都忘了正事。我们快进去吧。”

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王府,往朱翊深的住处——留园走去。晋王府原本是开国时一个巨贪的府邸,建造之时极尽奢华。后来巨贪下狱,府邸收归国家,几经易主,最后被先帝赏给了朱翊深做王府。

  留园松柏常青,太湖石嶙峋,亭台楼阁错落有致。恰有一处汤泉流经园下,故而园中四季花开不败,草木弥新,“留”即有留春之意。

  朱翊深走进留园时,踟蹰片刻,所有人都跟着停了下来,面面相觑。周兰茵正待询问,他又径自往前去了。

  主屋里的桌子已经摆好了银质碗筷,朱翊深坐下来,周兰茵侍立在侧,吩咐下人上菜。菜品共有三十几种,时令的蔬菜有海白菜,江南乌笋,黄花金针,此外还有八宝攒汤,卤煮鹌鹑,湖油蒸饼,醋溜鲜鲫鱼等,都是朱翊深以前最爱吃的。

  在端和一朝,紫禁城内外,奢靡成风。光端和帝每餐就要准备菜品百多种,簪缨世家宴请宾客,动辄耗费牛羊河海鲜上千。到了永明帝登基,虽屡下训谕禁止,但收效甚微。

  及至朱翊深为帝,主动将每日三餐减为两餐,每餐菜品不超过十种,并勒令后妃等以身作则,这才渐渐刹住了奢侈攀比之风。

  “往后不要备这么多菜。”朱翊深开口说道。

  周兰茵连忙应是,暗中责怪地看了李妈妈一眼,都是她出的主意,说皇陵日子清苦,王爷必定想念京中的珍馐美味,回来应该好好吃一顿。周兰茵忙活了几日,没听到半句夸奖不说,要是让王爷觉得她持家无度,那就不好了。

  朱翊深这才提筷,他吃饭时一语不发,每样菜都只吃几口,绝不多碰,看不出喜好。

  等他放下筷子,周兰茵又殷勤地上了壶虎丘茶,并一盘江南的密罗柑和一盘蜜饯。

  朱翊深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,没动另外两样东西。这个时候的晋王府,只能用这等茶叶,虽然跟普通人家比已经算好物,但跟他在乾清宫时喝的那些与黄金等价的贡茶比,到底是逊色了一些。他没什么特殊的嗜好,只是对茶有些讲究。

  喝过茶,朱翊深凭着记忆走向西次间,丫鬟连忙推开槅扇。周兰茵面带娇羞地跟了进去,心里如小鹿乱跳。

  她进王府的时候才十六岁,知道要去伺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,心中还老大不乐意。可如今眼前的晋王,则符合她少女时对男人所有美好的想象。那时宫里特意派了两个嬷嬷,专门教她床帏之事,至今都派不上用场。她等了这么多年,身体早如干涸的土地,需要雨露的滋养。

  朱翊深停住脚步,回头看了她一眼。

  她微微怔住,很快反应过来:“王爷不需要妾……服侍吗?”

  “我累了。”低沉而不带感情的三个字。

  周兰茵有些失望地低下头,恭敬地从西次间退了出去。

  朱翊深从前就不怎么耽于男女之事,何况他现在没有兴致弄这些。

  他环视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,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靠西的整面墙都做书阁,书阁放着他自小读的书。那鸡翅木的翘头书案和椅子还是母亲帮他选的,与床相对的暖炕上摆着紫檀木的小桌案,案上还有母亲在生辰时送他的白玉笔筒和青玉笔山。

  这些物什在他搬进乾清宫之后,忽然就找不着了,此刻看着有种失而复得的珍贵。

  若能回到母亲在世之时,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带她走。哪怕去山村乡野,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,也不要这天潢贵胄的身份。

  帝王之爱,是这世上最奢侈残忍的东西。给的时候轰轰烈烈,由不得人不要。收走时,却要人用命来偿。他住在皇陵的那几年,每日都要站在巨大的墓碑前,看那些冰冷的石刻,讲述统道皇帝一生的丰功伟绩。他最崇敬的父亲,教他勤政爱民,带他纵横沙场,留下不世功勋,却也亲手终结了他母亲的生命。

  他坐在暖炕上,独自出神。李怀恩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进来:“主子,路上买的这盒点心,是不是送到西院去?”

  西院是周兰茵的住处,她最喜欢吃甜食。

  朱翊深只扫了一眼:“送到沈若澄那里去。”

  李怀恩惊愕,嘴巴微张,见朱翊深已经埋头翻找书籍,也没敢多问,躬身退了出去。李怀恩站在屋前思忖片刻,招手叫来两个丫鬟,附耳吩咐几句。

  半个时辰之后,他提着精致的食盒到了沈若澄的住处。若澄住在东院的北角里,虽也是个独立的住所,但光照严重不足,院子里吹冷风。今日天气好,若澄和两个丫鬟蹲在有阳光的角落里晒书。

  若澄已经十岁了,个子不高,加上有些肉嘟嘟的,蹲在那里就像是无锡最出名的泥人大阿福。

  素云最先看到李怀恩,有些意外:“李公公怎么过来了?”

  李怀恩举起手里的食盒,笑眯眯地对若澄道:“姑娘,这是王爷赏给你的东西。”

  若澄愣住,一时没有动作。李怀恩肯定搞错了,晋王怎么会赏她东西呢?

  还是素云先反应过来,抬手道:“李公公请进去说吧。”

  进了屋子,李怀恩看到桌椅等摆设都太过朴素,根本不像是在王府。他不动声色地将食盒放在茶几上面打开,食盒共分两层,每层又分成十二个格子。上面那层放着雕成各种花卉的糖,颜色鲜亮,几可乱真。第二层则是做成十二生肖的糕点,各个精美,活灵活现。

  若澄还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吃食,到底是孩子心性,偷偷瞄了好几眼。

  李怀恩解释道:“回来的路上,王爷特意在食锦记买的,命我赏给姑娘。”

  若澄几人都吃了一惊。食锦记是京郊逾百年的老店了,祖上是前朝宫中的御厨,他们家的点心以精致和高价出名,纵然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。听闻全国就一家铺子,每天摆出来的东西一卖完就关门,门前总是排着长龙。

  前几年若澄生辰的时候,宸妃曾叫身边的女官去买过一次,可排了一天的队都没有买到。若澄觉得好生奇怪,这么难得的点心,晋王为何不送给周兰茵呢?

  素云伸手轻拍了下若澄的背,她这才回过神来,对李怀恩说道:“多谢王爷赏赐,还请李公公代若澄转达谢意。”

  李怀恩面带微笑。到底是在宫里呆过的,年纪不大,说话倒挺有模有样。

  “东西是王爷赏的,姑娘若真要谢,还是亲自去趟留园,当面谢过王爷吧。不过王爷这会儿在休息,姑娘等一个时辰再过去。”

  听到要去留园见王爷,若澄整个人僵住,不知回什么好,还是素云替她应下来了。

  李怀恩离开以后,若澄抓着素云的手臂,哭丧着脸:“素云,我可不可以不去?王爷不喜欢我。”

  素云柔声安慰道:“王爷赏姑娘东西,姑娘理应去谢恩。我们陪着姑娘,到了王爷面前,姑娘就只管道谢,别的话不要多说。碧云,赶紧去把姑娘最好的衣裳找出来。”

  碧云怔怔地点了点头,翻箱倒柜,总算找到了今年正月里做的一套桃色散花的袄裙。那还是平国公夫人要来府上做客时,周兰茵特地叫绣娘赶制的。若澄只有这套像样的衣裙,除此以外,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,不是旧了,便是小了。

  趁着若澄去净脸的空档,素云又叮嘱碧云:“见到王爷,绝不能提兰夫人的不是,记住了吗?”

  碧云原本正有告状的打算,听了素云的话,抿嘴道:“素云姐,要是王爷主动问起呢?难道我们就睁眼说瞎话?那个兰夫人,连个教书先生都不给姑娘请呢。”

  素云也替若澄委屈,她们在宫里的时候,若澄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公主的级别来的。可搬进王府以后,别说是跟宫里比了,就连正经人家的小姐都不如。

  “碧云,娘娘临终前把姑娘托付给我们,我们得守着她平安长大。你逞一时痛快,得罪了兰夫人,姑娘以后还会好过吗?而且以王爷如今的处境,你此时拿这些事情去烦扰他,他只会觉得我们麻烦。”

  碧云听了,心头一跳。皇上继位之初,就将别的兄弟都派往封地,唯独把王爷派去守陵,就是忌惮王爷的本事和威望,怕他早早就藩,会危及皇权。这次守丧期满,皇上不得不将王爷召回来,还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。

  或许也会将王爷派往封地。可那是,最好的结果。

第4章

  周兰茵住的西院是府中除了留园和主母住的北院以外,日照最好的地方。她在花园里头养了几盆名贵的兰花,每天都要悉心看护,不假借他人之手。香玲手里提着水桶,周兰茵用水瓢舀了水,一点点地往下洒。寒冬腊月,井水很凉,她却似没发觉一样,兀自想着心事。

  香玲劝道:“夫人别忧心,兴许只是王爷路上舟车劳顿,有些乏了,才叫夫人回来。”

  周兰茵放下水瓢,叹了口气,走到秋千架那里坐下来:“我从前就知道他不喜欢我,只是我想着三年不见,好歹能坐在一起说些体己的话……等往后有了新王妃,我想近王爷的身都难。”

  “夫人怕什么?您是良家妾,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,报过先帝的。就算王府里有了主母,也不能拿您怎么样。”

  本朝皇室严格限制妾媵的人数,纵然只是纳妾也要上报给皇帝知晓。因此作为良家妾,身份与通房丫头不同,不得随意打骂发卖,并非全无地位。

  但妾终归是妾,没有丈夫的疼爱和儿子的倚仗,在家中处境艰难。周兰茵没有前者,只能好好争取后者。她最好的年华都在王府中独守空房度过了,没剩下多少时间。

  这个时候,李妈妈从外面进来,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布匹的丫鬟。李妈妈欢喜道:“夫人快看!王爷还是想着您的,马上就叫人送了几匹上好的绸缎过来。”

  周兰茵高兴地站起来,走到丫鬟面前。她在王府里见过不少好东西,这几匹布从色泽和织法来说都算不错,可也谈不上珍贵。可东西是朱翊深送的,意义格外不同。她打起精神,回头吩咐香玲:“快给我梳妆打扮,换身行头,我要去留园当面谢过王爷。”

  李妈妈本想说王爷没传唤,私自去留园是否不妥。但看到夫人那么高兴,又把到了嘴边的话收回去。总归是去谢恩的,王爷应该不会怪罪。

  另一头若澄百般不愿意去留园,又不得不去。

  留园是朱翊深的住处,平日有人打扫,也有府兵看守,旁人无法进入,因此若澄是第一次来。早就听闻留园的景致在京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,但眼下若澄无心观赏,只想快点从这里离开。

  幼年时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。犹记得那个春日午后,她在宸妃宫中玩新买的皮球,见到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,笑吟吟地喊了一声“哥哥”,却被少年冰冷的目光所刺痛。

  那个少年就是宸妃的独子,彼时受到万千宠爱的九皇子朱翊深。

  以后无论宸妃说多少遍,叫朱翊深哥哥,她都不敢再开口。

  李怀恩正在屋前指挥几个丫鬟和小厮搬半人高的常青藤,闻听脚步声回过头来,笑着说:“姑娘来了。请在这里稍等,我去看看王爷醒了没有。”

  若澄点头,轻轻道了声:“有劳。”

  李怀恩走进西次间,朱翊深早就醒了,正靠在暖炕上看书。窗子开了一半,透过树木稀疏的枝叶,能隐约看到屋前的情形。刚刚他看见沈若澄走过来,圆滚滚的,就有点后悔给她带那盒糕点。

  怪不得母亲爱唤她团子,也不知喂了什么东西,养得这么胖。

  “你让她来的?”朱翊深头也不抬地问道。

  李怀恩“嘿嘿”笑了两声:“那可是咱们废了大半日工夫才买到的糕点,稀罕着呢。姑娘收到高兴,定要当面来谢谢王爷。”

  朱翊深心知肚明,也不戳破他。糕点并不是特意买的,路过食锦记的时候,忽然忆起那年进宫,母亲遗憾地提及没能买到糕点给她庆生。他想全了母亲的心愿,这才叫人去买。

  李怀恩有些惴惴,莫非他这马屁拍错地方了?好不容易买来的糕点,没赏给兰夫人,反倒赏给了沈姑娘,任谁都会多想。

  等了会儿,朱翊深才道:“叫她一个人进来。”

  李怀恩立刻到外面转达。若澄听说朱翊深只叫她一个人,脸吓得惨白。素云怕她胆子小,见到王爷会说错话,又小心同李怀恩商量。李怀恩无奈道:“素云,你可别为难我。王爷向来是说一不二的,何况就是同姑娘说说话,又不会吃了她。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。”

  素云还想再说什么,若澄一把抓着她的手臂,轻轻摇了摇头。素云只是个下人,她不想叫她为难,跟在李怀恩的后面进去了。

  到了西次间,若澄战战兢兢地跪下谢恩。昨天周兰茵送来的醉蟹,她吃了很多,脑袋还有点昏沉沉的。她不是不知道周兰茵忽然示好,事有蹊跷。但那个送东西来的丫鬟就躲在窗外,她若不多吃些,还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等着她。

  若早知道要来留园,她宁愿一觉睡到今天晚上。

  朱翊深听到久违的童声,扫了眼地上的人,不禁怀疑,这真的是日后那个风华绝代的沈若澄么?

  他对女人的美丑并没有太多的感觉。后妃之中,苏见微和沈如锦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美人。可沈若澄的美名甚至盖过了她们,惹得宫中和京城的女人争相效仿她的妆容打扮,苏州还出现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绸缎和首饰。

  那时,不知有多少男人羡慕叶明修。

  “起来吧。”

 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,十分悦耳,只是不带任何情绪。若澄顺从地爬起来,站在放花瓶的高几旁边。她原以为谢完恩就可以走了,可朱翊深并没有要她走的意思,她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。

  朱翊深把手中的书放在案几上,看到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微微发抖,不由地皱起眉头。从进来到现在,她都没抬起过头,似乎很怕他。

  上辈子,他们没这么快有交集。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做过什么事,让她如此害怕。

  “在王府一切可还习惯?”他开口询问。

  若澄怔了怔,没想到他问这个,连忙回道:“多谢王爷关心,王府上下都对我很好。”她听到了素云和碧云说的话,不敢在朱翊深面前提周兰茵的不是。

  一时之间无话,四周很安静,地毡上的日光慢慢流转。大概是留园底下有汤泉流经的原因,屋里没烧炭还开着窗,却比若澄的住处温暖很多,还有阳光的味道。

  朱翊深有点不知怎么面对此时的沈若澄。

  他们之间,说不清是谁有恩于谁,谁又亏欠了谁。她为了报恩,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,他也在最后关头放了她一马,输掉全局。她的性子其实很像母亲,温顺不争,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。但愿这辈子,她不要再遇到叶明修,他们也不必再面对同样的选择。作为兄长,他会护着她,将来再为她寻一户好人家。

  本来还想问问她的功课,外面响起了隐约的人声:

  “兰夫人,您怎么来了?王爷并未召见……”

  “你进去通报一声,就说我来谢恩。”

  朱翊深皱起眉头,听到女孩说:“既然兰夫人来了,若澄先告退。”

  她好像很想离开这里。朱翊深也未勉强,淡淡地“嗯”了声,算作应允。这世上的女人怕他,畏他,但无不想方设法地接近他。这丫头倒好,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。

  若澄退出去时,不经意间抬眸,还是看到了坐在暖炕上的男人。他穿着青纬罗的祥云纹直身,轮廓深刻,鼻梁挺拔,眉毛很浓。那双眼睛像极了宸妃,只不过宸妃的温柔似水,他却如同冰锥一样,又冷又厉。

  若澄慌忙低头,不敢再看。

  若澄虽然很怕他,但并不讨厌他。她曾看见年少的他躲在王府花园的假山后面,对着母亲手植的梧桐,咬着牙,无声地落泪。

  宸妃被拉去殉葬以后,他没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。他不是不想,而是不能。

  倔强骄傲的少年犹如受伤的小兽一样,独自舔着伤口,若澄心疼,也偷偷地跟着哭。她希望自己真的是他的妹妹,这样就可以上去温柔地抱着他安慰。可最后她还是默默地走开了。因为她牢牢地记得,心中视作兄长的这个人,并不喜欢她。

  如今,那个少年已经长成了成熟英俊的男人,褪去了满身的青涩,情绪尽敛,犹如宝剑收在鞘中。但愿他已变得足够强大,强大到能够抵挡将来所有的明枪暗箭,承受生命中所有的痛。那么娘娘在九泉之下,也可以安心了。

  若澄退到屋前,看见周兰茵站在那里,向她行礼之后离开。

  香玲凑到周兰茵身边:“夫人,她怎么来了?难道是向王爷告状的?”

  周兰茵也十分疑惑,可眼下没工夫深想,只等李怀恩出来传唤她。

  西次间里头,李怀恩跪在朱翊深面前,苦着脸,小声说道:“王爷,是小的自作主张送了几匹布到西院,没想到兰夫人会亲自过来。兰夫人这几年里里外外地操持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沈姑娘那边得了点心,而她什么都没有,实在说不过去。小的若做得不对,王爷尽管打板子就是了。”

  说完,挺直了脊背,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。

  “去叫她进来。你的板子先留着。”朱翊深将书丢过去,李怀恩机灵地躲开了。

  “谢王爷开恩!”

  随后,周兰茵进了西次间,面带娇羞地说道:“妾特来谢谢王爷赏的布,妾很喜欢。”

  朱翊深的语气平淡:“回来路上随手挑了几匹,你喜欢就好。”

  周兰茵刻意忽视他口气间的疏离,欲上前说话,李怀恩已经搬了杌子过来,放在离暖炕几步远的地方,热情地请她坐。

  她只能顺势坐下来。

  朱翊深没有话说,周兰茵便将王府三年来的事情像流水账一样禀报。听那架势,要说上三天三夜。

  朱翊深正欲开口打断,李怀恩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进来,呈给周兰茵:“门房送过来的,说是平国公府的请帖。”

  周兰茵没想到门房的那些人这么没有眼力见,居然将东西送到留园来,立刻起身收下。

  “平国公夫人为何与你有往来?”朱翊深在旁问道。

  平国公是世袭的勋爵,祖上随太/祖皇帝打江山,立下赫赫战功。这一任平国公徐邝兼任五军都督府的前军都督,身居显位。平国公府还出了个徐宁妃,生了端和帝的皇长子朱正熙,也就是日后的永明皇帝。

  这样人家的主母,身份高贵,怎么会跟一个王府的妾室往来?他不记得周兰茵跟平国公府有什么私交。

  周兰茵似乎看出朱翊深的疑惑,连忙解释道:“平国公夫人前阵子在琉璃厂买了一副马远的山水图,怀疑是赝品,便让妾帮忙看了看。”

第5章

  琉璃厂一带在前朝时定为官窑,后来规模不断扩大。及至本朝京城扩建,将那一代划入城中,官窑便不得不搬迁。当时很多人在自家门前兜售带不走的瓷器,那一带逐渐发展成为古玩字画的交易场所,时至今日,已成了京中有名的去处。

  不少附庸风雅的贵妇人常去那里淘古物。而平国公夫人喜好收藏,尤其喜欢名家画作。

  马远擅画山水,花鸟和人物,笔力劲阔,皴法硬朗,是南宋画院派的代表。他传世的画作不少,名声极响,每幅画都能卖出高价,因此很多人模仿他的笔法,市面上赝品很多。

  辨别一副画的真伪,除了要熟知画家的朝代背景,画家的风格,运笔手法,画的材质,还要有长年的积累和细心的观察。

  朱翊深自小受正统的皇家教育,教授他的都是博学的翰林侍讲,而且跟在先帝身边耳濡目染,于书画方面也算小有造诣。但连他都不一定能看出一幅画的真伪,周兰茵就更办不到了。

  他记得端妃倒是精于此道。入宫之后,也时常拿着名家的书画向他讨教,这才逐渐有了端妃宠冠后宫的说法。

  女人太聪明,终究不是件好事。

  “我有几幅同时期刘松年的画作,有空也拿出来让你品评一番。”

  周兰茵僵了一下,满口应好,很快就以府中还有庶务为由告退了。

  李怀恩没想到周兰茵这么快就走,觉得奇怪:“主子,兰夫人有点不对劲。好不容易来了,怎么不多待会儿?”

  朱翊深正整理着小桌案上的文房四宝,瞥了他一眼:“真正爱画之人,听到刘松年不会是那个反应。我若真的把画作拿出来,恐怕她连刘松年和马远都分不清。”

  李怀恩伸手按着嘴,惊道:“那平国公夫人怎么会请兰夫人看画?”

  平国公夫人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,周兰茵想必用什么法子笼络了她。

  眼下,朱翊深没空管女人之间的事情。他明日要进宫,正想着如何与他那位皇兄应对。他记得上辈子的事,如果不出意外,应该能够全身而退。

  他并不想再走那条孤家寡人的路。那条路布满荆棘,走到最后浑身浴血,却一无所有。如果皇兄和他的那位侄子愿意放他一条生路,这辈子,他可以不去争皇位。

  李怀恩泡了茶端过来,朱翊深没接:“将今日守留园的府兵全部换了。吩咐下去,以后没我的命令,不准放任何人进来。”

  李怀恩连忙应是,这命令好像是针对兰夫人的,不过谁叫她自作主张跑来了。

  朱翊深这才把茶杯接过来,面色如常地饮了一口:“明日进宫,你就不用跟着我了。”

  李怀恩不放心,还想跟去。朱翊深道:“我自有分寸。”

  ***

  从留园出来,周兰茵吓出了一身冷汗。刚刚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,生怕王爷真的把收藏的画作拿出来。她哪里知道什么马远,刘远的,到时露了马脚可就说不清楚了。

  她抽出平国公夫人的请帖看了两眼,停住脚步,掉头往东院走去。

  若澄正在院子里收书,一本一本小心地拾起来,拍去上面的沙土,抱在怀里。这些书有些是宸妃给她买的,有些是她平时省吃俭用攒下钱买的,都是她的宝贝。宸妃对她说,她的祖父是非常有名的画家,伯父精通书法,父亲也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。作为沈家的女儿,功课是绝对不能落下的。

  她在宫中的时候,常常溜去文华殿的窗外,偷听墙角。文华殿是宫中给未成年的皇子皇孙授课的地方,按照规矩,她这样做是万万不行的。但宸妃向皇帝求过情,皇帝默许了,只叫她不要声张。那些在文华殿上课的翰林侍讲,全是满腹经纶的大儒。她时常听得入迷,跟着学了不少东西。

  后来,她在府库遇见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。他问她爹是不是叫沈赟,还教她许多东西,比那些翰林侍讲还要厉害。她从宫中搬出来时,太过匆忙,都没来得及去府库跟他道别,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。

  碧云和素云收好书,起风了,正要叫若澄进屋,周兰茵便来了。

  周兰茵刚跨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长期光照不足的霉味,她用帕子捂着口鼻,皱了皱眉头。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,原本也不想来的。

  香玲走到院子里的石凳旁边,仔细擦了擦,才请周兰茵过去坐。周兰茵坐下后,她带来的人挤满了原本就不大的院子,她便命除了香玲和李妈妈以外的人都出去。

  碧云如临大敌,将若澄挡在身后。素云问道:“不知夫人来此处有何贵干?”

  周兰茵不急不慢地将裙子拉平整:“你们为何去留园?见到王爷,都说了什么?”

  若澄在碧云身后说道:“我什么都没说。”

  周兰茵的手肘搭在石桌上,看着院子里的一棵歪脖子老树:“我自认待你不算好,也不曾苛待过。当初让你选住处,是你自己选了这里,例银也是你自己定的,没错吧?王府如今不比从前了,上下都节衣缩食。因此就算你到王爷面前去说,我也站得住理。”

  碧云见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,心里就来气。当初选院子的时候,北院是主母的住处不能选,西院被她占了,姑娘只能选东院,可没说选东院这个角落旮旯。例银是给了不少,可所有开支都要她们自理,有一回盐没了,她想去厨房借一点,厨娘都不愿意。若不是周兰茵吩咐,厨娘有这个胆子?

  “夫人放心,我不会跟王爷说什么的。”若澄小声道。她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,宸妃养育了她,晋王府让她有容身之处,她心中感激都来不及,更不会去计较什么。

  周兰茵知道若澄的性子,谅她也不敢在王爷面前乱说,这次就是特意过来敲打一番的。现在王爷回来,该做的表面工夫还是得做。

  “马上要过年了,你们主仆三个若有要采买的东西,一会儿拿纸笔记了,送到西院。另外我看这院子有些冷清,明日派几个婆子来打扫,顺便再搬几盆海棠装点一下,也喜庆些。我还叫了绣娘来府上,再给你做一身新衣裳。”

  若澄摆手道:“我的衣服够穿,不用了。”

  周兰茵不着痕迹地笑了笑:“你去平国公府上做客,难道还要穿着去年的旧袄裙吗?传扬出去,旁人会笑话晋王府的。”

  若澄瞪大眼睛,没明白周兰茵话里的意思。她为什么要去平国公府?

  周兰茵也不欲久留,扶着香玲起身道:“平国公夫人送了帖子来,邀你我去府上做客。到时我来接你。”

  说完,也不等若澄再说什么,轻飘飘地走了。

  回去的路上,李妈妈跟在周兰茵身边说:“夫人何必真的带她去?到时候借口她生病不能去,不就行了?”

  周兰茵叹了口气:“你以为我愿意带着她?平国公夫人跟太妃有私交,从前在宫里见过那丫头几次。这次特意叫她,大概也是冲着太妃的面子。若说她病了,到时候那边追问起来,我要怎么回答?再说这请帖是李怀恩给我的,那厮猴精得很,也不晓得是否拆开看过了。若他到王爷面前说了什么,我也没法交代。”

  香玲嘀咕道:“若是能想法子把她弄走就好了。她身边那两个宫女,可厉害着呢。”李妈妈毕竟年岁大,说话能镇得住场面,香玲可就不同了。每回撞见碧云,想仗着周兰茵的势逞一下威风,反倒被对方压一头。

  当过宸妃身边的宫女有什么了不起?她们的旧主子早就被拉去殉葬了。

  周兰茵看了她一眼:“香玲,你可别存什么心思。她到底是太妃身边的人,弄得难看了,别人会说我们刻薄。再等两三年为她说门亲事,置办一份嫁妆,也就能名正言顺地送走了。”

  香玲低声应是,她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,哪里敢真做什么事。周兰茵又对李妈妈说:“一会儿,你派个人到沈家传信,告诉沈如锦去平国公府的日子,叫她好生准备。”

  李妈妈有些不乐意:“夫人,咱们可是去了好几次琉璃厂才能跟平国公夫人搭上,现在却要便宜了那小蹄子。”

  “应该说是我利用了她的本事,才能结交到平国公夫人。说起来沈家的确是家学深厚,那沈如锦不过十四岁,居然能鉴定书画的真假。若不是沈家无人在朝为官,她父亲又是个清高自傲之人,以她的才气,也不会需要我来牵线搭桥。就盼着她到时候别忘了我这抛砖引玉之人。”周兰茵怅然地说。

  李妈妈讥笑道:“夫人莫不是忘了,刚刚那位也是沈家的姑娘呢,只怕到现在都识不得几个大字。到时去了平国公府,说不定还会出丑。”

  周兰茵嗔了她一眼,怪她多话,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起来。

第6章

  朱翊深身上没有实职,不必早起去朝会。他坐马车穿过京城,外面那些带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叫卖声,远远近近地钻进耳朵里,十分亲切。他做皇帝之后,每回微服出宫,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站在市井之中,感受百业兴旺,黎民富庶。

  皇位是他从朱正熙手里抢过来的,他背了无数的骂名,杀了无数的人,仍堵不住悠悠众口。但作为皇帝,他兢兢业业,宵衣旰食,未曾有一刻松懈,无愧于祖宗基业。自古成王败寇,他不觉得赢了朱正熙有错。每个人在他所处的位置,都有无法退后的底线。

  所以最后他败,也不怨任何人。

  到了大明门,他从马车上下来,沿着千步廊,往前走去。这一带是六部公署的办事范畴,五部和宗人府,鸿胪寺,钦天监,太医院在右。刑部,大理寺和都察院并列在左。这些地方他如数家珍,而在其间往来奔走的官吏有些以后成为了他的臣工。

  天子五门三朝,紫禁城的巍峨气势,乃至一砖一瓦,他又以下位者的身份重温了一遍。

  走到乾清门时,朱翊深停下来,让守门的侍卫检查。

  他看到九龙壁那边站着两个锦衣卫,看衣服是北镇抚司的人,正在同侍卫交谈。其中一个身量很高,看着有些眼熟。大概是感受到他的目光,那人侧目看过来,五官英俊出众,面容整肃。

  朱翊深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年轻时的萧昱——日后的锦衣卫指挥使。萧昱乃是布衣平民出身,后来成为了永明帝的亲信。朱翊深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,是因为永明二年宫变的那日,他以一己之力阻挡蜂涌进殿内的兵卫,血战至死。死前,还折了朱翊深辛苦培养多年的几名死士。

  朱翊深大怒,下令诛萧昱满门,发现他孑然一身,家中没有长物,心底倒生了几分钦佩。

  前世的生死对手,此刻相见却如同陌生人一般。现在的萧昱,大概就是个总旗之类的小官,微不足道。

  侍卫检查之后,方才放行,朱翊深举步往乾清宫走去,没再看那个人。

  萧昱和郭茂在办差,盘问完侍卫之后,继续沿着城墙寻找线索。郭茂问萧昱:“刚刚在乾清门那里,你看见谁了?心不在焉的。”

  “是晋王。”萧昱淡淡地说。刚才隔着不算远的距离,他仿佛看见对方眼中的雷霆之势,全然忘了那是个尚未及冠的男子。

  郭茂叹了口气:“唉,他回来又能如何?只怕早晚被皇上派去就藩。开国初出过藩王叛乱的事情以后,现在藩王身边大都跟着皇上派去的太监,一有异动格杀勿论。晋王大势已去,翻不出什么水花的。这先帝也不知怎么想的,明明最喜欢晋王,却把皇位给了……”

  萧昱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后背:“你是不是喝酒了?满嘴胡话。”

  恰好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亲卫,郭茂马上闭了嘴,和萧昱一起让到道旁。

  等那队亲卫过去以后,郭茂拍了拍胸口:“好险啊。我早就跟我爹说,干嘛花银子把我从京卫所调到锦衣卫,这饭碗是谁都能端的吗?以前我觉得锦衣卫好威风,哪里知道第一份差事居然是帮昭妃娘娘找猫……”

  郭茂喋喋不休的,萧昱没有说话。

  他们不过是这紫禁城里最微不足道的人,听上官的命令行事罢了。

  乾清宫的明间内,端和帝从宝座上起身,在花梨木须弥座地平上踱了两步,又坐了回去。门外刘德喜在说话:“殿下请在此处稍后,容奴进去禀报一声。”

  说完从门外进来,抬眸看皇帝。皇帝轻点了下头,刘德喜又拐出去了。

  过了会儿,朱翊深走进来,跪在地上,行了叩拜礼。他已经很高了,宽肩窄腰,看上去十分有力量。端和帝比他年长许多,长子却没有他大。对帝王来说,没有什么比一个年富力强,在朝中颇有根基的弟弟来得更有威胁了。

  端和帝的母亲系出名门,位份却跟寒门出身的宸妃一样,还没有宸妃得宠。

  他们几个皇子都是成年封王,而后就藩,一年只能回京一次。只有朱翊深早早被封王,却一直留在京城,享用着紫禁城里最好的东西。那年在父皇停灵的梓宫前宣读遗诏的时候,朝臣一片哗然,甚至有人提出了质疑。

  但那又如何?他这个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弟弟,现在还不是跪在他的面前,俯首称臣。

  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,刘德喜端了盏茶放在端和帝的手边。他这才回过神来,脸上露笑:“九弟瞧着越发像父皇了,朕竟然看得恍了神。快起来吧。”

  朱翊深谢恩,从地上爬起来,目光恭敬地垂视地面。

  端和帝与他闲话家常:“正熙你很久没见了吧?现在才十五,个子蹿得如你一般高了。翰林侍讲常在朕面前夸他悟性好,就是贪玩了些。等过完年,给他选个妃子,也好收收心。”皇帝言谈之间毫不掩饰对这个皇长子的偏爱。

  太后与平国公府是表亲,端和帝与徐宁妃早就相识。不过端和帝并不长情,后宫里总添新人。等他儿子登基的时候,后宫里还有好些女子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,永明帝一律放出宫去了。

  “你年纪也不小了,可有看中的人?给正熙选妃的时候,顺道也帮你看看。”皇帝提出建议。

  朱翊深抬手道:“多谢皇兄好意,但臣弟暂时没有立妃的打算。”那些世家闺秀还是留给他的侄儿挑选吧,他完全没兴趣。

  端和帝见他推拒,也没勉强。这个时候,太监从门外送来了一份折子进来。皇帝看过以后,命刘德喜拿给朱翊深:“你看看,朕也正要与你说此事。奴儿干都司的苦夷部发生叛乱,几处卫所都蠢蠢欲动。指挥使康旺连上几道折子,要朕调兵前去平叛。”

  朱翊深接过折子,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。奴儿干都司管辖东北部的广大区域,区境内生活着许多民族,被称为锁钥之地。朝廷设置都司以后,几大卫所也以各族首领掌印,统帅。但近些年瓦剌崛起,经常干预都司内务。各部族之间,经常因奴隶和耕地发生争斗。这次本是苦夷族与女真族的小范围冲突,但因为瓦剌的介入,变得有些棘手。

  “你曾随父皇两征蒙古,对瓦剌的情况应该很熟悉。朕想派你带兵去帮助康旺,你以为如何?”端和帝问道。

  朱翊深没有马上回答。跟上辈子一样,皇兄一面忌惮他,一面又百般试探他。带兵打仗并非难事,但这兵权却是道催命符。将领手握兵权尚且十分敏感,更何况他这个亲王。无论他打胜仗还是败仗,皇帝都能找到理由刁难。

  朱翊深想了片刻,跪下道:“臣弟很想替皇兄效犬马之劳。但臣弟在皇陵之时,不慎摔伤了手臂,没办法再拿兵器。统兵之将若无征战之力,恐怕无法服众。所以还请皇兄另外考虑人选。”

  端和帝和刘德喜俱是一怔,端和帝起身道:“怎么回事?你报于京中的书信为何只字未提?刘德喜,赶紧去叫太医来看看。”

  刘德喜奉命小跑出去,朱翊深回道:“没什么,雨天修缮屋顶时,从上面摔了下来。当时不以为意,后来落下了病根,平时没有大碍,皇兄不必担心。”

  “你怎么不早说?”端和帝走下须弥座,亲自扶朱翊深起来,拉他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,痛心道,“一会儿让太医好生给你看看。你是文武全才,手若是……便太可惜了。”

  朱翊深没说话,只是眸光暗沉。

  太医院的太医来得很快,跪在朱翊深的面前仔细地检查了一番,然后对端和帝拜道:“据微臣诊断,王爷的手肘处的确受过不小的伤,因没有及时救治,落下病根,提不得重物了。”

  听到太医的话,端和帝心中莫名松了口气,面上凝重道:“太医,朕命你想尽所有办法给王爷治伤,务必让他恢复如初。否则,朕唯你是问。”

  “微臣自当尽力。”

  太医知道皇帝也只是随便说说,明眼人都知道,晋王这伤就算是华佗再世,也治不好了。

  端和帝又宽慰了朱翊深两句,让他回去好生休息。朱翊深临走时,又对端和帝说:“臣弟虽无法替皇兄效力,但愿举荐一人,他应该可以替皇兄分忧。”

  端和帝愣了一下,点头道:“你说。”

  “三千营总兵温嘉可担此重任。臣弟征蒙古的时候,温都督是前军校尉,骁勇善战,对瓦剌和奴儿干都司都比较熟悉。三千营以骑兵著称,当为此次出征的主力。”

  端和帝看他说得一脸真挚,道了声“朕知道了”,便叫刘德喜送他出去。

  片刻之后,刘德喜返回来说道:“皇上,看来晋王这手伤是真的,医院的太医都证实了。只是,他为何会举荐温总兵啊?”

  端和帝也十分疑惑。他心中原本有几个人选,温嘉正是其中之一。温嘉是昭妃的亲哥哥,昭妃这几日接连在皇帝的枕边吹风,要不是端和帝想试探朱翊深,早就把这差事给了温嘉。可此刻朱翊深亲口举荐温嘉,这差事反而给不得了。

  朱翊深走到乾清门附近,看见萧昱二人还在城墙根徘徊,好像在找什么东西。他随口问了问引路太监:“锦衣卫的人为何在此处?”太监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,就跟他说:“昭妃娘娘的猫不见了,那猫是从帖木耳带回来的,稀罕得很。”

  朱翊深漫不经心地应了声,又看了萧昱一眼,出宫去了。

  快晌午的时候,朱翊深回到府中。李怀恩见他回来,松了口气:“王爷,您可算回来了,我担心了一上午。对了,早上兰夫人来过,府兵没让她进来。”

  朱翊深将斗篷摘下来给他,坐到暖炕上,并不在意周兰茵的事:“宫中的问题暂时解决了。你去问问,给沈若澄上课的先生是哪个,我要见一见。”

  他记得那丫头在宫中的时候,时常溜去文华殿外听课。沈家家学深厚,祖上曾在宫廷画院任职,传到了沈若澄的祖父沈时迁这一代,书画号称独步天下。虽未入仕,但在江南士人之中极有声望。而沈赟更是尽得其父真传,只可惜英年早逝。

  朱翊深知道母亲也一直有意栽培沈若澄。他回来的路上,原本想帮她挑几本书,可不知她现在的水平到底如何,因此想问问教她的先生。

  李怀恩领命出去问,回来支支吾吾的,不知该怎么说。

  朱翊深凌厉的眼风扫过来:“讲!”

  李怀恩吓得跪在地上:“王爷,府里好像没有给姑娘请先生。而且,而且昨日小的去姑娘的住处,也不太好……”

  朱翊深皱眉,周身的气势犹如骤起的风暴一样恐怖。他在家书中再三叮嘱周兰茵要给沈若澄请先生,她竟敢置若罔闻,好大的胆子!上辈子他刚回京城,便被皇兄派去平乱,根本顾不上沈若澄。等他再回来,已经是一年后。沈家不知为何与沈若澄的关系亲近起来,她便在那边上课。

  朱翊深又把府里的几个下人叫来盘问,问完之后,沉声道:“去把周兰茵叫过来。”

第7章

  周兰茵在留园那边吃了闭门羹,回到自己的住处生了一早上的闷气。昨日她刚去留园,今日府兵就不让她进了,不是针对她是什么?她本来就难得见朱翊深一面,现在被他防到了这份上,伤心不已。

  李妈妈柔声安慰:“王爷刚出了孝期,想必无心男女之事,才慢待了夫人。”

  “三年前他还小,不愿意我理解。现在为何还一直把我往外推?李妈妈,你说他心里是不是有人了?还是嫌我人老珠黄了?”周兰茵紧张地抓着李妈妈的手臂问道。

  李妈妈被她问得哭笑不得:“夫人这俊模样,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,哪里人老珠黄了?至于说王爷心里有人,那更不会。王爷最是孝顺,丧期不会做出格的事情。而且皇陵那种地方,到哪里变出黄花大闺女来?”

  周兰茵擦了擦眼角的泪花,也觉得有道理。可她还是伤心,他当真一点都不喜欢她,那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?

  香玲跑进屋子里,神色有丝窃喜:“夫人,李公公过来了。”

  周兰茵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,期待地看向外面。紧接着,李怀恩便走进来:“夫人,王爷有请,跟小的走一趟吧。”

  “公公稍等片刻,我去换身衣裳……”周兰茵说着就要往内室走,李怀恩阻止道:“不用了,王爷还等着呢。”

  周兰茵回头看李怀恩的神色不对,心里咯噔一声:“李公公,可是有什么事……”

  “夫人去了就知。”李怀恩不敢多说,刚才看王爷的样子,明显是动怒了。他再多嘴说什么,待会儿连他一起罚。

  周兰茵拉了拉李妈妈的手,觉得不太对劲,可李怀恩不肯说,她也无法知道内情。

  到了留园的主屋,其它人都被拦在外面,周兰茵单独进去。朱翊深正站在书阁前找东西,弯着腰,只露出半个身影,清清冷冷的。他以前还是少年的时候,虽然总板着张脸,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,但只是让人觉得无法接近,并不会心生畏惧。如今真是完全不一样了。

  周兰茵握了握拳头,小声道:“王爷,妾来了……”

  朱翊深抽出一本书,头也不回地说:“跪下。”

  周兰茵吓得立刻跪地,声音发颤:“不知妾做错了什么……”

  朱翊深一边翻书一边文:“沈若澄的住处和没请先生是怎么回事?”

  周兰茵没想到他会这么问,小心地抓着他的衣摆问道:“是不是谁在您面前说了什么……?”

  朱翊深猛地合上书,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吓得周兰茵一抖,连忙松了手,闭着眼睛全部交代:“住处是沈姑娘自己选的,东院久没有人住,主屋里头什么都没有,只能在跨院简单添置一些家具。妾每个月都按份例给她们银子,但她们过得的确不如在宫中的时候。妾也不敢说对姑娘好,可王爷不在的这几年,王府不比从前了,妾操持里外,实在是有心无力……至于王爷交代的事,妾哪里敢不尽心?但妾人微言轻,那些大儒不肯屈尊给一个小姑娘教课。普通些的先生看在银子的份上,倒是来了,可没几天又走了。妾再要请,是姑娘说不用了。以上句句属实,妾给王爷的家书里都提过,王爷也可以亲自去问沈姑娘。”

  朱翊深拿着书走到暖炕上坐下,周兰茵跟着乖乖地转了个方向,面朝向他。她的妆容精致,指甲涂着均匀的蔻丹,头发梳得光洁整齐,应该是个爱美的人,但身上的衣裙却有些旧了。他不在京城这几年,王府是什么光景他很清楚。靠每月的那点俸禄,养活上下这么多口人,还要维持基本的体面,周兰茵已经算做的不错了。

  刚才盘问下人的时候,他们言辞之间也多有维护她之意。据说王府本来应该放走几个年老体衰的下人,缩减开支。可他们家中的儿女不愿赡养,周兰茵便把他们都留了下来,做些洒扫看门的简单活,她从自己的月例扣发工钱给他们。

  不论她是真有善心还是收买人心,她在王府众人眼中,都挑不出错来。

  “先生为何走了?”朱翊深问道。

  周兰茵顿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,老老实实地说:“那先生说,沈姑娘资质愚钝,讲了几天《论语》一直在睡觉,实在没必要再教……”

  朱翊深没想到是这样。他固然欣赏像沈如锦一样的才女,但读书这种事到底需要天赋,强求不得。他本来想着,那丫头若能读些书,不妨请个好的先生来教,日后也算不辱没沈家之名,这也是母亲的心愿。

  母亲在世时很少提及她的功课。前生只闻她的美名,也很少有传她的才情。大概跟美貌相比,那根本不值一提。

  周兰茵偷偷抬头看朱翊深的表情,他侧着身子,只能看见半边脸,轮廓被窗外的日光镀了一层金边,十分英俊。她看得失了神,只觉得他若肯看自己一眼,要她做什么都愿意。

  朱翊深往香炉里添了些香片,想了片刻,起身出去了。

  周兰茵还跪在地上,愣愣地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屋子。没有朱翊深的吩咐,她不能起来,得一直跪下去。

  ***

  若澄站在明间里,让绣娘量尺寸。这位李绣娘一直给王府的女眷做衣服,正月里见过若澄一次。她一边量,一边拿笔记在纸上,对若澄笑道:“姑娘的尺寸好像没什么变化,就是腰上宽了些。”

  李绣娘给不少大户人家的女眷做过衣裳。那些小姐太太养尊处优,都保养得十分好,纤细苗条。像若澄这样白白胖胖的,少之又少,圆嘟嘟的脸蛋看得人忍不住想捏一捏。

  若澄对她笑了笑,自己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。她在长身体的年纪,但一整年个子没怎么长,反倒胖了不少。等过完年她就十一岁了,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长高。

  她侧头看了看正在帮她挑花样的素云和碧云,俱是身量高挑,容貌姣好,不由地生了几分羡慕。女孩子都爱美,谁都不愿意又矮又胖的。

  素云发现了若澄在看她们,走过来问道:“姑娘,怎么了?”

  唉,少女的烦恼也没什么好说的。

  “没什么,尺寸量好了。碧云,你一会儿送绣娘出去吧。”若澄吩咐完,朝绣娘点了点头,便往内室走。碧云跟她进去,见她坐在暖炕上,连忙把火盆端来放在她的脚边。

  若澄趴在小桌案上,手托着下巴说:“我一直没想明白,我跟平国公夫人也没什么交情,她为什么要请我去平国公府做客呢?”

  “奴婢也不知道。”素云取了毯子来,盖在若澄的腿上,“不过奴婢从前听娘娘说,那平国公夫人接连生了三个儿子,一直都想要个女儿,但没能如愿。大概是上回看到姑娘,心生喜爱吧。”

  若澄以前常被宸妃唤做小团子,先皇也跟着这么叫,她大概知道自己长得挺讨喜的。但那平国公夫人年纪可不小了,再想生女儿恐怕没什么希望。若澄大概知道一点这其中的门道,像这些世家大族,总要通过儿女的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。平国公府虽然有三位嫡子,但没有嫡女,便不能觊觎宫里的那位皇长子殿下了。

  皇长子朱正熙一直都被视作下一任储君。皇后膝下没有儿子,其余的皇子与他相比,母家的身份都差太多了。

  忽然,碧云在外面惊呼了声,便戛然而止。若澄和素云对看一眼,觉得奇怪。素云问道:“碧云,怎么了?”

  外面无人回答,安静得很诡异。

  这在王府里,总不可能入了贼吧?素云示意若澄在屋里等着,自己则迟疑地走到门边。待看到门外站着的人,大吃一惊,立刻跪在了地上。而她跪下的瞬间,若澄刚好与那个人四目相对。

  若澄愣了一瞬,很快地跳下暖炕,站到旁边行礼,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好。他怎么突然来了?

  朱翊深进来以前,在四周看了一遍。他住在王府,却很少去留园以外的地方。留园的规格比较高,坐北朝南,主屋有内室,净房,东西次间,外头还有跨院,东西厢房和倒座房。而修建王府时,东院本就是个死角,终年光照不足。

  “其它人都出去。”朱翊深吩咐道。

  素云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,李怀恩已经退到她身边,迅速给她递了个眼色,她便只能跟着出去了。

  朱翊深看到屋中的摆设的确简单,连套像样的桌椅都没有。他下意识地往暖炕走了两步,看到炕上还落着一条毯子,转而走到杌子上坐下来。见沈若澄还呆若木鸡地站在老远的地方,便说道:“近前来,我有话问你。”

  若澄缓慢地挪动脚步,不太愿意靠近他。他身上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,她连大气都不敢出,脑中乱轰轰,不知道他来干什么。

  “周兰茵说住处是你自己挑的,先生也是你不要她请的?”

  若澄一愣,没想到他特意跑来问这个,点头道:“是。”

  软软的童音,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。朱翊深微微皱眉,以前他进宫的时候,前一刻她还腻在母亲的怀里撒娇,一见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。送给她的东西,也从来没见她用过。上辈子她第一次拿着课业到留园请教他时,好像也是战战兢兢的。他那时觉得大概是她天生胆小,又或者是畏惧他的身份。

  可细想之下,她在父皇面前时,也不是如此。

  “有何委屈,说出来,我为你做主。”朱翊深说道。

第8章

  若澄觉得晋王说话的声音,有些像先帝。先帝毕竟上了年纪,声音带着沧桑厚重的味道,还有久居高位的积威。晋王明明才十八岁,年轻朝气,偏偏那种积威的感觉却与先帝如出一辙。

 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。

  她其实没觉得有什么委屈。在府里很少见到周兰茵,两个人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。她与碧云、素云的想法不同,在宫里时锦衣玉食,但那些东西本就不是她的。有或者没有,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。再说王府的处境她也不是不知道,想跟宫中一样是不可能的。

  她特意选东院,不仅是为了避开周兰茵住的西院,减少彼此间的冲突,而且东院清净。还有一个原因,便是墙外面有宸妃当年手植的梧桐树。与之毗邻而居,仿佛还伴着宸妃一样。

  至于请先生的事情,也的确不能怪周兰茵。

  周兰茵给她请了先生,但那位先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,并没有用心教她。《论语》她已经读过了,她曾建议先生换一本讲,但先生觉得她好高骛远,罚她抄写上百遍。她为了抄写连续几夜没睡好,上课时便没有精神,最后一天还睡着了。那先生觉得她无药可救,一怒之下就离开了。

  她知道王府的难处,她想学的东西恐怕普通的先生也教不了,就告诉周兰茵不必再费心了。

  “多谢王爷。正如兰夫人所说,住处是我自己选的,因为这里清净。至于先生是被我气跑的……我资质愚钝,大概没什么先生想教我。”若澄回道。

  朱翊深看她就像缩在壳里的小乌龟一样,怎么敲打都不肯出来,便道:“你在宫中时,常去文华殿外听讲。是那个先生的学问不如那些翰林侍讲?”

  若澄眨了眨眼睛,没想到他连自己去文华殿的事情都知道,还以为他从不曾在意过这些。她也不知该怎么说。府库的那个爷爷实在太厉害了,别说府里请来的先生,就连翰林侍讲都不如他。他给她讲书法,讲字画,从笔法到朝代背景,引经据典,深入浅出。她想学这些东西,不想学那些儒家经义,她又不打算考科举。

  但她跟爷爷有过约定,绝不把府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,所以连宸妃娘娘都不知道。

  等了半晌,朱翊深没听到她说话,决定不再追问,只是道:“从正月开始,每隔两日到留园一次,我教你读书。”上辈子,他们的关系便是从教她课业开始改善的。沈家那个先生,有几分本事。

  若澄吓了一跳,终于抬眸看他。他,他要亲自教她?晋王的文治武功,先帝在世时常向众人夸赞不已,说此儿最肖他。她在文华殿外听讲的时候,也总听那些翰林侍讲将晋王作为皇子皇孙们的榜样,说他天资聪颖,敏而好学。他肯教她,她受宠若惊。

  但她真的怕他,不仅是因为初见时的冰冷相对,还因为一件她难以释怀的事。

  “王爷的好意,若澄心领了,但……”她斟酌着怎么拒绝。

  “此事已定,不必再说。”朱翊深斩钉截铁道。

  她的眼睛很漂亮,像繁星落入春水,温柔得如同梦境。朱翊深的脑海中再次浮现那铃声和茉莉香气,竟有点不自在,移开目光道:“此处光照不好,若不想住西院,便搬到北院去住。”反正王府以后也不会有主母,北院空着也是空着。

  若澄一惊,北院是主母的住处,她这样的身份,怎么可以去?连忙说道:“我喜欢住在这里,这里真的很好,王爷不必费心了。”

  朱翊深看她的表情不像有假,也没再说什么,起身离开了。

  朱翊深从里面出来,素云和碧云连忙行礼。她们也已经三年未见晋王了,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。朱翊深原本要走,又停在素云的身边说道:“以后你们所有的花费和月银直接向李怀恩拿,不必再通过府里。有什么事,也直接跟李怀恩说。”

  素云怔了怔,连忙应是,朱翊深便负手走了。

  碧云过去抱着素云的手臂,雀跃道:“素云姐,王爷的意思,我们以后不用再看兰夫人的脸色了?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  素云也弄不清楚原委,进到屋里,看见若澄还呆呆地站在原地,似乎神游天外。

  “姑娘,王爷都跟您说了什么?”素云拉着她问道。

  若澄心情复杂,对素云说道:“王爷叫我正月里去留园,他亲自教我读书……还要我搬去北院,但我拒绝了。”

  两个人听了,都十分惊愕。以前觉得王爷不怎么喜欢姑娘,弄得府里上下都有些慢待,可现在王爷一回来,好像什么都变了。素云笑道:“姑娘怎么这副表情?以前很多官员争着把自己家里的子孙给王爷做伴读,就是因为他聪明。王爷的学问,可不比翰林侍讲差呢。”

  若澄知道朱翊深教她绰绰有余,可那件事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了,她现在看到他就有点想逃。倒是素云和碧云对朱翊深的安排感到很满意,若澄暗暗叹口气,只能接受了。不接受也没办法,听晋王的口气,她若不去,到时候他会亲自来抓人的。

  不过话说回来,这世上的男人好像大都认为女孩读书无用,以前先帝也不赞同她读书,认为学点针线女红就好。朱翊深在这方面的态度倒让若澄挺意外的。

  朱翊深回到留园,周兰茵已经跪得双腿发麻,满头大汗。她虽不是什么大户出身,也是从小娇生惯养,没吃过这等苦头。

  朱翊深命她起来,她勉力起身,听到朱翊深问:“你给我的家书,多久寄一封?”

  周兰茵歪歪扭扭地站不好,仔细想了想回答:“王爷刚去的时候寄的很频繁,府中的事,事无巨细都告知了王爷,可许久只收到一封回信,还以为王爷不想看那些,就写得少了。以后还是三五日就会寄一封。”

  她多傻啊,明知道得不到回应,还是天冷了叮嘱他添衣,天热了担心他中暑,气候变化无常又担心他染风寒。

  朱翊深之前听到周兰茵说在家书中提过沈若澄的事,他却全无印象,还以为是隔了太久的缘故。现在听她说曾寄过这么多封家书,他收到的却不足其中一成,便大概猜到了原因。家书在寄出去以前,恐怕已经被人截下来看过。有些挑选恰当的内容,重新抄写之后再送,有些干脆就压下不送。

  他在皇陵时就觉得奇怪,为何周兰茵十天半月来一封信,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候,还以为她是故意为之。现在看来他这位皇兄对他的“关心”,远远超出他的想象。若不是这辈子,他没去平乱,恰好发现了沈若澄这件事,恐怕还牵扯不出这么多。

  “以后东院的事我来负责,你只需管好王府的庶务。回去吧。”朱翊深淡淡地说。他还要与他那位皇兄周旋,后院不能先着火。暂且如此吧。

  “王爷,妾……”周兰茵还欲替自己争辩几句。

  朱翊深冷冷地看向她:“你对沈若澄照顾得是否尽心,你我都心知肚明。至于你的私交,我不想过问。但若是给王府找了麻烦,就算你是母亲做主抬进王府的,我也不会留情。”

  周兰茵被他的目光所慑,低头怯怯地应了声是,一瘸一拐地出去了。

  之后,李怀恩从门外跑进来,小声道:“王爷,宫里传来消息,皇上询问几位阁臣之后,已经定下五军营的总兵李青山为将,平国公府的大公子为副将,正月前去奴儿干都司平叛。”

  朱翊深早就知道皇兄不会用他举荐的人。前世他颇为看不起温嘉这个靠裙带关系爬到总兵位置的人,偏偏他出征时,温嘉就是副将。那一战他的功劳全都被温嘉抢去,温嘉加官进爵,他却差点被皇兄问罪。

  这一世,他没有出征,也没让温嘉有出征的机会。不知这个改变,会不会如同河流改道一样,引起后续一系列的变化。但他既然提前预知即将到来的危险,便不能不想办法自保。

  李怀恩看朱翊深半点都不意外,他倒是意外得很。如今昭妃娘娘很得宠,她的兄长温嘉更是凭着她的关系,一跃成为了三千营的总兵。不过温嘉虽然为人有点势利,惯会攀高踩底,但带兵打仗还是有一套的,而且他熟知瓦剌与奴儿干都司的情况。

  这李青山原本是平国公徐邝的旧部,副将又是平国公府的公子,听说还是第一次上战场。看来这一战皇帝摆明了要把功劳给平国公府。昭妃想必对这个结果不会满意。

  朱翊深思忖片刻,提笔写信,李怀恩连忙上前磨墨。等他写好了,对李怀恩耳语几句,叫他送了出去。

  ***

  周兰茵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,无论李妈妈和香玲怎么问她,她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,只让她们都出去。

  她一个人陷在黑暗里,也不点灯。她原本以为王爷根本不在乎沈若澄,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那样,所以她才不闻不问。可事实是王爷一回到王府,就因为沈若澄的事罚她跪了两个时辰,还把东院的事情亲自接过去管。

  这等于告诉王府所有人,沈若澄在他眼中是有分量的,任何人都不能轻视她。

  她就算为王府付出再多的心力,把里外照顾得井井有条,赢得上上下下的赞誉。只要王爷不喜欢她,一切都是徒劳。她努力维持的那些体面,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
  “夫人。”李妈妈在外面叫了一声。

  周兰茵不想答应。

  李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说道:“姨娘那边派人来问,铺子的事情有着落了吗?”

  提起这件事周兰茵心里就更烦:“催什么催?告诉她事情办不成!”若不是家里告诉她,平国公夫人手里有两间闹市的好铺子急于脱手,让她想办法筹谋一下,给家里添条生计,她也不会想方设法地接近平国公夫人,还被王爷一顿警告。

  周兰茵越想越沮丧,唤香玲进来点灯,烛光亮起来以后,她一眼就看到了压在书案上的请帖。事到如今,平国公府的帖子都发了,她也不可能不去。但转念一想,她不过就是去勋贵家里串个门子,应当也不会生什么变故。

  这日之后,朱翊深很少出留园,李怀恩倒是往东院跑了好几趟,换了一套新的家具,还给沈若澄僻了一间光照好的书房。周兰茵听说朱翊深要亲自教沈若澄读书,心中又气又妒,那可是跟她喜欢的男人朝夕相处的机会啊!她求都求不来。

  可这王府是晋王的,他愿意抬举谁便抬举谁,没有她置喙的余地。

  过了几日,绣娘派人把新裁好的衣裙送来,也到了去平国公府上的日子。

  一大早,素云就将若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等着周兰茵派人来接。

  李妈妈和香玲一起过来,态度明显恭敬了很多,香玲还主动跟素云她们打招呼。若澄看到李妈妈点头哈腰的样子有些不习惯,碧云却很受用,觉得有王爷撑腰,她们主仆总算能硬气一回。

  因为是去别人府上做客,所以轻车简从,并没有带多少人。若澄和周兰茵分坐马车的一边,谁也没跟谁说话。若澄搓着自己的小胖手,假装看窗外,还是能感受到周兰茵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,都快把她的后脑勺看穿了。

  她知道周兰茵现在看她很不顺眼,但又拿她没办法。她也不想在王府里头那么扎眼,可李怀恩三天两头就往东院跑,连带那些下人也见风使舵,看见素云碧云都很客气了。她想到一个形容:背靠大树好乘凉。

  大概行了一炷香的时间,马车停在了路边。

  若澄听到外面有轻柔的说话声,而后香玲在马车旁边说道:“夫人,沈姑娘来了,请她上马车么?”

第9章

  “让她上来吧。”周兰茵说道。

  若澄还在想,是哪个沈姑娘,怎么与她同姓。那马车的帘子掀开一角,漏进冬日暖阳和外面的冷风,而后一个人坐了进来。

  “多谢兰夫人。”悦耳的女声,犹如婉转莺啼。空气中浮动着一丝素雅的香气。

  若澄定睛看了看,少女裹着杏红的羽缎斗篷,里面的袄裙素净,如云的发髻戴着镶嵌珍珠的发箍,此外别无他物,倒是明眸皓齿,十分貌美。少女的目光与若澄相对,有些讶异:“你是……若澄?”

  若澄点了点头,奇怪她怎知自己的姓名:“请问你是……?”她不记得见过这个女孩子,如果见过,一定不会忘记。

  少女露出友善的笑容:“若澄,我叫沈如锦,是你的堂姐。”

  若澄一下子明白了。沈是她的父姓,但她跟沈家却没什么交往。听说祖父去世以后,叔伯就分了家,各奔东西。虽然大伯跟父亲同住在京城,但因为文人都自恃清高,平素也无往来。

  所以父母亡故,大伯没有收养她,也在情理之中。这个沈如锦应该就是大伯的女儿了。

  沈如锦坐到若澄的身边,热络地跟她说话:“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。以前听说你住在宫里,后来又进了王府,不敢轻易去找你。家里没有姐妹,以后能经常找你玩吗?哦,你住在王府,可能不大方便吧?”

  若澄只对她笑了笑,她还不知道这个堂姐怎么会跟周兰茵在一起。

  周兰茵看着两个小姑娘亲亲热热地靠在一起说话,像是感情很好的小姐妹,冷冷地说道:“沈姑娘,今日去平国公府,可得凭真本事说话。你都准备好了?”

  沈如锦认真地回道:“准备好了,不会有问题的。难道夫人还信不过我沈家的家学么?”

  周兰茵不置可否。若不是亲眼见过沈如锦的本事,眼前这个豆蔻之年尚且稚嫩的少女,的确没法让人放心。

  若澄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,只觉得周兰茵去平国公府的目的不是太单纯。她假装打了个哈欠,就抱着膝盖睡了。沈如锦见她缩成一团,白斗篷包裹着,就像粒圆滚滚的雪球,不禁轻笑了声,也没再打扰她。

  在她看来,若澄虽然没有父母,但从小锦衣玉食,现在又能住在王府,应该是没什么烦恼的。

  到了平国公府,丫鬟和婆子引她们进门。平国公府也是几代的簪缨世家,府内修得十分气派。正值年关,府中的下人正忙着四处装点,增加过年的喜庆。

  平国公夫人住在北院,主屋面阔五间,院子里种满了时令花草,花繁叶茂,竟不觉得是在万物凋敝的冬日。周兰茵等人站在门外,婆子进去禀告之后,才来请她们进去。

  明间十分敞阔,一进门就是个鎏金的博山炉,比人还高的云母屏风后面有谈笑的声音。

  平国公夫人坐在紫檀木卷草纹的罗汉床上,头顶戴?髻,插有鎏金观音满池娇分心和花头簪。身上穿着雪青色的貂鼠皮袄,浅黄的牡丹纹马面裙,雍容华贵。几个衣着稍显素净的妇人分坐在她两侧,低眉顺目的模样,像是府里的妾室。除此之外,就没有旁人了。

  平国公夫人见周兰茵几个进来,对左右言道:“我的客人来了,你们先回去吧。”

  那几个妇人起声应是,恭敬地退出去。周兰茵她们上前行礼,平国公夫人命丫鬟去搬绣墩,看到沈如锦,问道:“这位是……?”

  周兰茵连忙侧身让沈如锦上前,对平国公夫人介绍道:“夫人,这位就是妾跟您提过的沈如锦,沈雍的女儿。”

  平国公夫人的眼睛一亮:“沈雍……她是沈老的孙女?”

  “正是。实不相瞒,沈姑娘尽得其父之传,上回夫人的画作妾身就是找她帮忙一起看的。这回夫人邀请妾身过府,妾身想着夫人是爱书画之人,应该想多交几个同道中人,便把她一并带来了。希望夫人别怪妾身自作主张。”周兰茵恭敬地说道。

  平国公夫人淡笑:“自然不会,我也一直想认识沈家的人。只是没想到沈姑娘小小年纪,竟有这样的本事。来人,上茶。”

  丫鬟搬了绣墩过来,几人刚坐下,一个婆子快步进来,在平国公夫人耳边说了两句。平国公夫人听完后,招手让若澄过去,说道:“府里的几个姑娘都在花厅那边玩,你跟她们交个朋友吧?我让婆子带你去找她们。”

  若澄乖巧地应是。平国公夫人应该是故意支开她,不过她一个小孩子,待在这里也很奇怪,便跟着婆子出去了。素云和碧云看到若澄从屋里出来,连忙跟了上去。

  等她们到了花厅,素云和碧云留在外面,婆子只带若澄进去。里面果然有几个打扮精致,年龄与若澄相仿的姑娘正在追逐嬉闹,看到她来了,一窝蜂地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地询问她是谁。带若澄来的婆子解释道:“这是晋王府的沈姑娘,从前在宫里住过的。”

  那几个姑娘听说她在宫里呆过,顿时有了兴致,拉若澄到旁边坐下。婆子见此情景,就躬身退出去了。

  “你在宫里的时候,有没有见过皇长子殿下?”一个姑娘问道。

  朱正熙还没有正式封王,所以都称他为皇长子。

  “他长得好看吗?”

  “是不是功课特别好?”

  这些都是王府的庶女,平日也没机会进宫,所以都没见过朱正熙,对他十分好奇。若澄摇了摇头:“我在宫里的时候,皇上还在封地,皇长子也在封地,所以我没见过他。”

  她们听了若澄的话,顿时觉得没趣,一哄而散,自顾自地玩去了。

  若澄被她们晾在一旁不管,直到有个丫鬟进来说了句什么,那几个小姐就争先恐后地跑出去,花厅里一下子安静了。

  若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素云走进来说道:“姑娘,听说是皇长子到了平国公的府上,所以府里的人都去前面迎接了。”

  若澄本就是客人,又是女眷,倒不用去凑这个热闹。她对皇长子没什么兴趣,只是在花厅里干坐着也无趣,就想出去透透气。这平国公府的花园修得十分不错,百步一景,绿映莺啼。她也不敢四处乱跑,就在附近廊下走一走。

  碧云道:“真是巧了,怎么我们来平国公府,皇长子也来了?现在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要不还是去北院那边找兰夫人她们吧?”

  “我们在人家府上,还是不要乱走。皇长子叫平国公一声舅舅,上门也不是稀奇事。不过姑娘,平国公夫人怎么让你来这里?”素云问道。

  “她想让我跟平国公府的几个小姐交朋友,不过她们显然对皇长子更有兴趣。”若澄苦笑道。

  这时,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虎皮猫儿,慢悠悠走到花丛旁边卧下来,翻着肚皮晒太阳。若澄被它的憨态逗笑,走过去握着它的爪子和它玩儿。那猫儿仰头看她,目光慵懒,一副很傲慢的样子。

  这只猫挺有脾气,不愧是平国公府养出来的。若澄很喜欢小动物,不过宸妃似乎怕猫和狗,所以她也没有养。

  若澄跟它玩了一会儿,它不是很想理人,只想专心晒太阳。若澄也不打扰它,正要走开,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她侧头看去,一个锦衣少年停在她面前。少年生得浓眉大眼,面如冠玉,似三月的杏花拂面,绝顶出众的相貌。他看见若澄时明显愣了一下。

  “什么人!”素云上前,把若澄护在身后。

  少年刚想开口解释,听到身后有人追来了,对她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匆匆跑到假山后面躲了起来。

  几个人追过来,看到若澄,以为她是王府里的小姐,便问道:“姑娘,可有看见一位少年从这里经过?”

  素云和碧云一惊,听这人说话的声音,分明就是个太监。若澄摇头道:“没看见。”这京城里面能用太监为奴的,除了亲王便是紫禁城里的贵人了。而且也只有太监才敢跑到平国公府的内院里来。

  那人道了声谢,又领着人急匆匆地四处去找了。等他们走远,少年才从假山后面走出来,站到若澄面前:“小丫头,多谢了。只是,我好像……在哪里见过你?”

  若澄已经猜到他的身份,不欲与他多做纠缠,行了礼要离开。少年健步拦在她面前:“你是这平国公府上的小姐?不说清楚不准走。”

  “我只是来府上做客的。”若澄无奈道,正想着怎么脱身,刚才那些人又去而复返,好像发现了少年。

  少年哀叹一声,转身又跑了,那群人追他而去。

  素云和碧云面面相觑,若澄看到地上留有一串紫色的琉璃珠子,挂着红色流苏坠子,猜测是少年之物。

  她俯身捡起来,目光定了定,有段记忆慢慢浮现出来。

  几年前的正月,若澄像往常一样,在文华殿外偷偷听讲。因为正月诸藩王都会携长子进京朝贺,有些还在学龄的藩王之子,便会一并到文华殿听讲,所以这几日人满为患。开始上课以后,里面发生了口角,有人被翰林侍讲勒令站到外面。这些翰林侍讲,头顶天恩,也不敢娇纵这群天潢贵胄。毕竟名义上他们是老师,有管教之责。

  只是被罚站的那个人恰好与躲在窗台下的若澄打了个照面。

  阳光落在那人的眉梢眼角,如朗月清风一般美好。那人趁翰林侍讲不注意,偷偷溜到窗台下面,小声道:“小太监,你躲在这里偷听里面讲课吗?被我抓到了!我肚子饿,你帮我找点吃的,我就不告发你。”

  为了不引人注目,若澄穿的是小太监的衣服。

  那人眼中有狡黠的笑意。若澄被他发现了,很是惊慌,转身想要逃跑,却被他一把抓着。

  文华殿里响起朗朗读书声。若澄怕惊扰到里面的人,只能暂且答应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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