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拉作品仙鹤图三线城市老板大师文

仙鹤图

作者:马拉

邵轻尘是个画家。

做画家之前,他盖房子卖房子,用专业的话讲,叫房地产开发商。四年前,正是邵轻尘事业的顶峰,他开发的楼盘在海城卖得火热,电视电台报纸到处都是他楼盘的广告。上个厕所,连厕所的框架广告都是他们公司的。邵轻尘某次酒后对我们说,你想想那感觉,本来你想去唱个歌,轻松一下。好家伙,走到电梯边上,你那肥头大耳正在显示屏上晃呢。人家怪物一样看着你,你恨不得把头藏到裤裆里去。还唱歌,尿都尿不出来了。邵轻尘说这话时,正坐在一张红木茶台前,屋里点了沉香,窗外有竹,水声一滴一滴的从屋檐滴到檐沟。他穿着麻白的袍子,斜襟,没有纽扣,细细的布条扎起来。脚下一双海青的布鞋,头是光头,下巴刮得干干净净,一片天灰。一架古琴架在三五米开外的长几上,古琴边有只鸟笼,里面养的画眉。画眉不叫,不跳,老僧入定一般。邵轻尘吸了口气说,还是这闲散日子好啊,自在,大自在。

退出公司前,没有任何征兆,邵轻尘把手一甩走了。公司上下手忙脚乱,问邵轻尘,老板,到底怎么个搞法嘛?你这一甩手走了,我们怎么办。邵轻尘说,你们想,该怎么办怎么办。忙乱了一阵,公司重新上了轨迹,邵轻尘也开始了他的新生活。搞房地产开发前,邵轻尘做的建材生意,整天和一帮肚子遮住脚尖的胖子厮混。他也胖,可他见不得别人胖。在他看来,别人胖,那是毛病;他胖,是没办法。从建材转到房地产,邵轻尘得感谢一个人。这个人,邵轻尘只说是他的"恩人",至于姓甚名谁,邵轻尘从不透露半个字。他不说,旁人也不好问。时间一长,房地产江湖有了传说,说邵轻尘有大背景,大靠山,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。有人说起,邵轻尘一笑,不解释,不否认。他退出江湖,据说和他的"恩人"有关,也只是猜测,没得到实证。还在江湖时,邵轻尘颇具江湖气,吃喝玩乐无一不精,花起钱来更是毫不手软。我和邵轻尘接触不多,点头之交。他生意做得大,又不在一个行业,联系自然少。少有的几次相聚,吃完饭喝酒,他总是给每人安排两个小姐,包夜的钱也提前付了,真是万丈红尘酒肉臭。

不做老板,江湖上邵轻尘的消息少了。再见到邵轻尘还是在酒局上,身边的人变了,由生意人变成了画家。邵轻尘瘦了一些,肚子遮不住脚尖了,他坐在谭斐边上。谭斐正说着什么,邵轻尘微微弯着腰,时不时点点头,恭恭敬敬的样子。我和谭斐打了个招呼,试探着叫了声,邵总?邵轻尘连忙说,不要叫邵总,不要叫邵总,我退出来一年了,闲人,闲人一个。谭斐问,你们认识?我说,认识,海城还有哪个不认识邵老板。邵轻尘说,这样就不好了,我不是什么老板,你叫我轻尘好了。我愣了一下,轻尘?邵轻尘说,我改名字了,叫邵轻尘。你以后叫我老邵、邵轻尘、轻尘都行,就是不要叫我什么总,什么老板了,俗气,俗气。我倒了杯酒说,那好,轻尘,蛮好,蛮好。邵轻尘举起茶杯说,我敬马老师一杯,感谢,感谢。酒到酣处,邵轻尘依然拿着茶杯,清风自在的样子。我拉了谭斐一把说,老邵是不是脑子坏掉了?谭斐笑了起来说,脑子坏没坏掉我不关心,我只知道他现在跟我学画画。我说,不会吧?谭斐说,怎么不会,前些天还摆了拜师酒,规规矩矩的,请了一大帮圈内人。我说,就他这个土八路,还学画画,毛笔都没拿过吧?谭斐说,也说不定,有些东西看天分。我笑了笑说,你看他哪个毛孔有天分了?看钱吧。谭斐举起杯说,你这张嘴,刻薄,难怪都说你讨人嫌。一桌子人吵吵闹闹,喝得满面红光。邵轻尘微微点头,身体前倾,倒水,像个服务生。喝完酒,邵轻尘开车送人回家。这是事后谭斐告诉我的,我喝多了。谭斐指着我的鼻子说,老马,丢脸啊,丢脸。你知道你喝成什么样子了吧?走都走不动,还是轻尘把你背上车的。背你上车倒也罢了,你还吐了人家一车,他妈的,我的鞋子都被你吐脏了,洗都去不了味儿,刚买的鞋子,千多块钱,活生生被你糟蹋了。我说,有这事儿?谭斐说,我还骗你,我什么时候冤枉过你?

谭斐说的,我信。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,彼此知根知底。他说我吐了,那估计吐得不轻。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。人到中年,酒量越来越差。以前能喝一斤,现在能喝六两算是不错了。最糟糕的是动不动喝断片儿,干了点什么全部不记得了。谭斐描叙过一次我断片儿的场景。他说,我对着一姑娘讲法国革命史,那真是口吐莲花,旁征博引,幽默风趣,绘声绘色。姑娘被我逗得花枝乱颤,时不时往我身上靠。我问,后来呢?谭斐说,姑娘想和你去酒店,你说,我是一朵穿裤子的云。我大惊,不会吧?这不符合我的风格啊,她是不是长得很丑?谭斐说,丑什么啊,好看得很,到那会儿我才知道你喝高了。我不信。谭斐说,你看你手机,你们互相留了电话,那姑娘叫什么来着,好像什么娜吧,你找找看。我一翻手机,果然有。我这才确信,我是真的断片儿了。刚开始断片儿,还会怕,会觉得羞耻。断多了,脸皮厚了,也就无所谓了。我问谭斐,邵国富,哦,不是不是,邵轻尘真跟你学画画了?谭斐说,你以为我骗你,我什么时候骗过你?我说,那倒没有,我只是没想到。海城最著名的画家谭斐一向以清高著称,他看不上眼的人,话都懒得说一句。邵轻尘一身铜臭,他做过的缺德事儿,海城随便哪个人都能说上一两件,谭斐怎么会收邵轻尘做徒弟?再一想,明白了,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合了。

再去谭斐画室,偶尔会碰到邵轻尘,他一次比一次瘦,干净又精神。我和谭斐坐在边上抽烟,喝茶,邵轻尘握着毛笔站在画案前。谭斐时不时起身到邵轻尘身边看看,说几句,画上一两笔。在海城,我喜欢的去处不多,谭斐的画室算一个。他的画室在海城公园边上,原来是公园的物业。后来,海城搞文化名家工程,决定将海城公园的空房子免费给艺术家使用,算是一举两得。一来显得政府重视文化,二来空房子变成了景观,对艺术家来说,当然也是好事情。谭斐来看过房子,觉得不错,写了个申请,拿了一套。装修是谭斐做的设计,简洁朴素,不落俗气。从谭斐画室的院子望过去是一个大湖,湖面尽头一片暗黑的山影,游船不多。近处有竹林,高大粗壮,谭斐说,出竹笋的季节,狗日的笋子一天怕是能长一米,看着吓人。室内高阔,画框和装裱好的画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堆,占据了主要空间,茶台和椅子放得横七竖八。我喜欢到谭斐画室玩儿,天南地北的一通闲扯,重要的是呆着舒服,没什么拘束。

邵轻尘开始学画,我有些不以为然,以为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。第一次看邵轻尘画画,我暗自摇了摇头,他连笔都不会拿,更不谈什么水墨关系了。用行话说,他那不叫画画,涂抹的全是一团团的墨猪。为此,我还笑话过谭斐,说他想钱想疯了。谭斐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,他说,老马,不急,等等。我问,你收了他多少钱?以前不见你收徒弟。谭斐说,钱不多,我愿意。如果讲钱,有教他的工夫,我画几幅不比这个划算?我一想,也是。过了大半年,有次等邵轻尘走了,谭斐叫我过去,指着邵轻尘的画问我,老马,你觉得怎样?我仔细看了看,笔墨还是幼稚,构图也简单。谭斐说,你不讲技术,谈直觉。我想了想说,有点特别,没什么匠气,自然。谭斐点了点头说,按传统的说法,他这个算文人画。你要讲技术,那没得谈,没十几年工夫搞不好。不说老邵,我也没这个精力教他。我看中老邵的是一股气,说起来有点玄,我知道他没读过什么书,也没什么文化修养。你看看他的眼睛,藏着一股气,这个气就是他画里的东西。你们写文章的讲我手写我口,老邵画的是他自己。谭斐一说,再看,我说,用笔很野,有杀气。谭斐说,你别看老邵穿了袍子,剪了头发,搞得像个得道高人,他心里的气还是没平。我笑了起来说,你理解得还挺深的。谭斐把邵轻尘的画卷起来,扔进纸篓说,你别看老邵现在画得不像个样子,再给他两年时间,不说大地方,至少在海城他能站得住脚。

还没到两年,邵轻尘开了画展,这在谭斐和我的意料之外。搞画展前,邵轻尘问谭斐,谭老师,我想搞一个画展,你看如何?谭斐想了想说,也好,是时候让大家看看你的画了。邵轻尘问谭斐,谭老师,你看在哪里搞好?谭斐说,要搞就搞好,要么不搞,海城美术馆吧。邵轻尘说,那行,就海城美术馆。说到海城美术馆,名气远远大过海城,专业地位是一个方面,更要紧的是海城美术馆在公园里面,那里原来是个造船厂。造船厂废弃后,政府请了清华大学和同济大学的专家做设计,就地改造,这一改不得了,成了海城的地标性建筑,据说拿了不少建筑业大奖,一时有些声名鹊起的意思。如果你是外地人,如果你到海城,你的朋友十有八九会带你去那儿参观,给你讲各种牛逼史。海城美术馆在公园里面,占了一块好位置,门前湖水芦苇,细叶榕和棕榈树浓荫茂密。不说看展览,看风景都是极佳的。海城本地画家,想在海城美术馆做个展览,特别不容易,几年才有一个。通常,海城美术馆做的多是综合展,或者极牛逼的大师展。

展览开幕多是上午,邵轻尘的展览开幕安排在下午。门口摆满了花篮,怕是有上百个。参加开幕式的嘉宾来了两个副市长,三个省美协副主席,本地文联主席自然在列,谭斐作为老师当然不会缺席。开幕式无非是领导讲话,剪彩,装模作样的参观。文联主席在讲话中强调,邵轻尘作为近两年在海城崛起的中青年画家,非常具有代表性,他的画代表了自由风格,有种天人合一的境界。谭斐听了,微微笑,微微点头,鼓掌的声音不大也不小,分寸感控制得恰如其分。邵轻尘的画多是大画,水墨酣畅淋漓,这还真不是吹牛逼。如果你看过高行健的画,我想你会赞同我的观点。没错,就是得了诺贝尔奖的高行健,他也画画。邵轻尘的画和高行健的画在风格上有些类似,染出来的水墨,间或勾点几笔。用谭斐的话说,邵轻尘的画放得开,有股霸气,不能单纯从技术上苛求他。

等开幕式完了,邵轻尘留大家吃饭。他说,之所以选在下午开幕,为的就是搞完了好一起喝酒。一帮人安排好位置坐下,邵轻尘站起来说,我快两年没喝酒了,今天我喝,大家也放开来喝。这里没什么领导,都是朋友,都是兄弟。一伙人笑。邵轻尘说,今天高兴,谢谢大家给我这个不入流的捧场。说完,邵轻尘拿了个洋酒杯,倒了满满一杯洋酒说,我先喝一杯,表示感谢。他一仰头喝了,又倒了一满杯说,这杯我敬大家。众人纷纷举杯。喝完,邵轻尘又倒了一满杯,走到谭斐面前说,这杯我敬谭老师,教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,为难他了。谭斐拿起杯子和邵轻尘碰了碰说,老邵,慢点来,慢点来,你这个喝法,菜还没上你就醉了。邵轻尘说,谭老师,没事,这个心意我一定要到。谭斐喝了一口,邵轻尘喝完,脸红了,手有点抖。谭斐拉开椅子说,你先坐下。邵轻尘把手搭在谭斐肩膀上说,谭老师,感谢,你让我圆了一个梦。谭斐说,这是你的造化,当老师的不过领个路。

一帮人喝得东倒西歪,桌上地上,酒瓶子摆了一堆。本以为喝完散场,邵轻尘不依,他说,我在楼上订了房间,唱歌去,唱歌去,难得高兴,难得大家碰到一起。邵轻尘这话不假,海城美术界的大腕儿几乎全齐了,平时开会都来不了这么齐。有人说,老邵,算了,都累了,还唱个什么歌,都早点回去休息。邵轻尘往日的匪气露出来了,他说,那不行,在艺术界我是晚辈,但今天是我展览,这个面子你们要给我,都上去坐坐,一个都不能走,有惊喜。他这么一说,再不去不合适了。一行人转场去了楼上,一进门,都吓了一跳,桌子上摆满了洋酒红酒啤酒,这都不算个事儿,闪眼的是沙发上坐了二十几个各色姑娘,漂亮得不像人间。邵轻尘笑了起来说,大家随便坐,不客气,不客气。谭斐对邵轻尘说,老邵,你这是干嘛?邵轻尘嘻嘻哈哈地说,我哥们在深圳搞模特经纪,我让他发了一批过来,这不是高兴嘛。邵轻尘凑到谭斐耳朵边上说,谭老师,你看上谁,直接带走,房间我都开好了。说完,塞了一张房卡给谭斐。三分钟后,场面热闹起来,姑娘是最好的催化剂,一帮中老年人很快进入了癫狂状态,搂着姑娘大呼小叫,手手脚脚忙不过来。

邵轻尘挨个儿敬酒,发房卡。发完房卡,邵轻尘挤到谭斐边上问,谭老师,你说,我现在算个画家了吗?谭斐说,当然,你要是不算画家,那海城有几个画家?邵轻尘说,谭老师,你这么说,我高兴,我们喝一杯。喝完酒,邵轻尘站了起来,走到点歌台边上,和公主说了几句。等歌唱完,音乐声停了下来,邵轻尘拿起话筒说,各位老师,我有句话想问大家,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。一帮人鼓掌,拿着酒杯冲邵轻尘叫喊,合适,合适,问嘛。邵轻尘表情突然严肃起来,房间的喧闹声低了些。邵轻尘拿着话筒问,各位老师,你们说,我能算个画家吗?算,当然算,邵大师不是画家哪个是画家?杂乱的一片叫声。邵轻尘示意公主给他拿杯酒,他举起酒杯说,感谢各位老师,我终于是个画家了。喝完酒,邵轻尘啪的一声跪倒地上,放声大哭起来。众人吓了一跳,谭斐赶紧跑过去把邵轻尘拉起来说,老邵,你没事吧?邵轻尘擦了把眼泪说,没事,没事,我躺一会儿。谭斐叫了两个姑娘过来说,你们看着老邵。过了半个小时,邵轻尘坐了起来,他像是新生了一样,眼睛里闪着干净的光。

再碰到邵轻尘,还是在谭斐的画室。我去的时候,谭斐和邵轻尘正在喝茶。见我过来,谭斐说,老马,你来了正好,老邵有点事情想和大家商量一下。重新冲了泡茶,谭斐对邵轻尘说,你把刚才的事儿再说说。邵轻尘有点不好意思一样说,马老师,是这样,我想搞个地方,方便大家以后一起聚聚。我说,挺好啊。邵轻尘说,以前,我觉得不好意思,一个粗人,搞这个显得特别做作。现在,邵轻尘居然扭捏了下说,我也算是个画家了,厚着脸皮搞一个,也不怕大家笑话了。我说,哪里的话,你搞个地方是给大伙儿谋福利啊,怎么会笑话你。谭斐给邵轻尘倒了杯茶说,我说了吧,想搞就搞,哪个会笑话你。邵轻尘喝了口茶说,那好,既然谭老师和马老师都支持,那我就搞。谭斐问了句,有目标没有?邵轻尘说,目标倒是有,还没谈下来,要不下午我们一起去看看?谭斐看了我一眼,我说,行啊,反正我下午也没什么事儿。

吃过午饭,邵轻尘开车带我们出了城区。去的路上,邵轻尘对我们说,地方我去看过,真是很不错的,你们应该也会喜欢。谭斐问,在哪儿呢?邵轻尘说,不远,左埠村,你应该知道的。谭斐"哦"了一声说,那儿,我知道。在海城,不知道左埠村那就太没有文化了。不说别的,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好几个赫赫有名的大牛都出自左埠村,画家、作家、诗人、电影演员应有尽有。邵轻尘说,你们知道左埠村出艺术家,不知道左埠村还出将军吧?我应了声说,这个还真不知道。邵轻尘说,我们要去的地方和将军还有点关系。谭斐说,怎么讲?邵轻尘说,房子是将军的祖业,他人在北京,想把房子卖了,挑人。我说,这倒有意思了。邵轻尘说,人家将军,不缺钱,怕人把他祖业糟蹋了。老人家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,据说身上还有几块弹片,牛逼得很。谭斐脸上阴了一下。

到了地方,下车一看,真好。到底是将军祖业,气势磅礴,高墙大院,青瓦覆宇,白垩敷壁,典型的徽派建筑,门前还有一条小河,河水难得的清澈。邵轻尘站在门外说,谭老师,你觉得怎样?谭斐点了根烟说,好地方。邵轻尘说,你到里面看看,里面更好。说完,邵轻尘打了个电话。放下电话,邵轻尘说,一会儿房东过来,说是房东,其实是替将军看房子的,族亲。远处青山如墨,连风都是凉爽的。老村落,村子住的人少,都往城区去了,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妇女,时不时一两声狗叫。我们三个在屋子边的水杉林抽了根烟,有人走了过来。邵轻尘掐灭烟头说,房东来了。开了门,迎面一个大院,种了鸡蛋花,正是开花的季节,粉白的开了一树,香味带着淡甜。鸡蛋花树下,做了流水,养了肥硕的锦鲤。邵轻尘说,这个院子真是舒服,再摆一张茶台,过的神仙日子。穿过院子,里面的房间不大,可能是没人住的原因,隐约有点霉味。过道的墙上长了暗褐色的青苔,墙根的草绿得清爽。

看过房子,邵轻尘问,谭老师,你觉得怎样?谭斐点点头说,好地方。拿钥匙的人说,祖辈的产业,做得精细,能不好吗?邵轻尘说,阮先生,这个房子我是真想要,麻烦你和将军说声,价格好说。阮先生说,我伯父你知道的,他不是想卖个好价钱,老人家一辈子出生入死,把钱看得淡。儿女都在国外,家里剩下的就这个祖业,他怕人把房子糟蹋了。邵轻尘说,你让将军放心,我会好好看着房子。我们都是文化人,想把这个地方搞成雅集的地方,诗酒唱和,琴棋书画。左埠村原本就有文气,现在虽然不比以前,这点文气我们更要守住。阮先生扫了邵轻尘一眼说,邵先生,不是我不放心,你以前做房地产开发,我有点怕。万一出点事情,我和我伯父不好交代,要是把老人家气死了,我负不起这个责。邵轻尘连忙说,不会,不会,我早就金盆洗手了,我现在是个画家。说完,指着谭斐说,你看,谭斐谭老师,大画家,你应该听过他名字吧。阮先生点点头说,谭老师的大名我是听说过的,只是没见过面。邵轻尘又指了指我说,马拉马老师,大文人。阮先生说,幸会幸会。邵轻尘说,我们都是文人,搞不坏事情,麻烦阮先生转告将军,我是真心实意想要这个房子,海城也需要一个文人雅集的地方,找遍海城,没哪个地方比这里合适。阮先生捏了下钥匙说,这样吧,我和伯父讲讲,看他的意思。邵轻尘连忙说,那让阮先生费心了。

回城的路上,谭斐问邵轻尘,老邵,你盯这个房子多久了?邵轻尘说,不瞒谭老师,那还真有些时日了。你知道我没什么文化,一直仰慕文化人,搞这个地方,也是我一个心愿。谭斐说,就这么简单?邵轻尘说,谭老师,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但你真想错了。我要是想拿个房子,不难,犯不着使那么大的劲儿。回到谭斐画室,喝了几杯茶,邵轻尘走了。谭斐说,老马,我们两个今天被老邵当枪使了。我笑了起来说,能被人当枪使,说明还有点利用价值。用什么手段我们且不说,要是真按老邵说的搞,也是好事。谭斐说,就怕不是。我说,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吧,将军的房子,我相信老邵也不会乱来,他不怕老爷子一生气,掏把枪把他给崩了。谭斐说,也只能这么想了。说完,站起来说,老马,我最近画了些画,感觉和以前比,有些变化,心里没底,你帮我看看。我说,我哪里懂。谭斐说,谈谈感觉,画了一辈子,有时候感觉迟钝,站在旁边的可能看得更清楚。

接下来两个月,因为忙,我去谭斐画室少了。偶尔去,也是聊几句闲天。谭斐打电话给我,约我到他画室,我还以为有什么事。问他,他说,你先到我画室,来了再说。到了谭斐画室,邵轻尘也在,他正站在画案前画画,谭斐在抽烟。见我到了,谭斐掐掉烟说,老邵的地方搞好了,约我们过去看看。谭斐一说,我想起来了,连忙对邵轻尘说,恭喜恭喜。邵轻尘放下笔说,为了这事情,我特意去了趟北京,跟老将军详细汇报了我的计划。老将军也是爽快人,听完我的计划,老人家激动不已,他说,他一直留着房子,就是等人来做文化,还给我提了字。我说,心愿达成,好啊。邵轻尘说,房子我稍稍装修了下,想请两位老师过去指导指导,提提意见。我看了谭斐一眼,谭斐眼光挪到别处。他喊我来,大概是想我替他拒绝的意思。他这态度,我倒是有兴趣了,扭过头对邵轻尘说,好啊。老谭,一起去呗。谭斐无可奈何地说,去嘛,那就去嘛。

去到左埠村,进了将军府。老旧的房子装修过了,邵轻尘毕竟还是搞房地产出身,懂行。老房子重新装修,要是刷得簇新簇新那就难看了,做得好的讲究个做旧如旧。房子还是老房子的格局,如果不仔细看,甚至看不出装修的痕迹,连摆的家具,也是做旧的仿古家具。邵轻尘说,最次的也是鸡翅木,结实得很。谭斐的脸色缓和了些。邵轻尘脸上隐隐有得色,他说,谭老师,马老师,你们提提意见,我及时改进。谭斐说,挺好的,挺好的,我还怕你糟蹋了房子,看来是我多心了。我说,房子搞得不错,缺了点活气。邵轻尘问,马老师怎么讲?我嘴巴一大说,这个地方隐逸清净,要是养两只孔雀,那就好玩了,静中带动,意境全出。我一说完,谭斐连连摇头说,马拉,不是我说你,你这一张嘴,满嘴的俗气,还养两只孔雀呢,你怎么不养凤凰呢?邵轻尘也笑了说,我倒是看过电影里养鸵鸟的,妈的,鸵鸟还他妈跑出来了。我说,至少摆个古琴,高山流水,再点上沉香,那一个仙气,舒服。谭斐揶揄道,要不要再曲水流觞一下?我说,也不是不可以。邵轻尘说,两位老师讲笑了,我搞这个地方,确实是想静下心来。红尘打滚几十年,我累了也烦了,这个地方清静,我后半生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。我说,那挺好啊,我也想。我记得林和靖先生是梅妻鹤子,你这儿虽然没有梅花,有鸡蛋花嘛,都是高雅的花种。院子里再种点荷花,那就完美了。邵轻尘说,荷花倒是可以,我想想。我说,再养两只仙鹤,那真是天上人间了。谭斐说,马拉,你还真会作,不是你的事儿,说着特别轻巧,是吧?邵轻尘说,这也不是不行。谭斐说,你别听他瞎扯。我笑了起来说,要不你请谭老师给你画个仙鹤图也行,仙鹤梅花,那也是林和靖先生的境界了。我一说完,邵轻尘说,马老师,你这一说,我还真想起来了,这个地方要是没有谭老师的画,那始终还是缺了点什么。谭斐说,老邵,你别跟着老马起哄。邵轻尘说,谭老师,我是真心想请你幅画儿。马老师刚才说画幅仙鹤图,也合这儿的气场。谭斐哭笑不得地说,老马,我就不该叫你来。

大约又过了两三个月,邵轻尘打电话给我说,马老师,左埠村的房子搞好了,想约大家一起聚下,你看你明天有没有空,下午四点,我们一起过去。我问,老谭呢?邵轻尘说,谭老师也一起,我和他讲过了。本来想给老师们发请帖,想了想太夸张了,就打个电话邀约下,不是不敬,还请马老师理解。我说,都是自己人,不客气。邵轻尘说,我还请了将军回来,让他看看,放心些。我说,好,好,明天见。挂掉电话,我给谭斐打了个电话问,明天怎么过去?谭斐说,找个人开车吧,难免要喝酒。我说,好。

和谭斐刚走进院子,邵轻尘迎了出来,远远伸出手说,欢迎两位老师,到里面坐,将军三点多就到了。老人家上午的飞机,这会儿才到,行李刚放稳。往里面走了几步,才走过门廊,突然传来"嗯啊嗯啊啊"几声陌生的鸟叫。我吓了一跳,什么鬼?邵轻尘笑了起来说,一会儿就知道了。迎面的客厅里挂了一幅仙鹤图,一看落款,谭斐的。我指着画对谭斐说,谭老师,画得好啊,这鹤都要飞起来了。谭斐瞪了我一眼。邵轻尘说,为了让谭老师画这幅仙鹤图,我可花了不少心思,软磨硬泡,酒都喝了好几斤。我笑笑说,值,有谭老师的画镇宅,百毒不侵。将军坐在里屋,一头银发,精神矍铄,手里拿着根竹制的手杖,脸颊红润饱满,鹤发童颜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样子。等我们进了屋,邵轻尘向将军介绍到,这是谭斐谭老师,著名画家,外面的仙鹤图就是出自谭老师的手笔。将军点了点头,伸出手说,画得好,画得好,海城艺术后继有人。邵轻尘又说,这是马拉,小说家,出了好几本书。将军把手伸过来说,好,好,年轻有为,后生可畏,我们是老了。邵轻尘说,将军哪里老,要是再来一次自卫还击战,您还能上战场。将军摆摆手说,老了老了,好汉不提当年勇。

晚上的饭局充满仙气,邵轻尘专门请了厨师,菜做得素雅可口,酒是绍兴黄酒。酒席旁边,坐了一个穿着汉服的姑娘,她在弹琴。墙角的位置摆了青铜朱雀香薰,烧的想来是伽南香。将军兴致很高,喝了好几杯黄酒,他说,本来不能喝酒了,今天高兴,破例喝几杯。将军满怀深情地看着房子说,祖辈的产业,到了我手上,我回不来,孩子们也都在国外,真是怕糟蹋了。现在放心了,有轻尘这样有心的青年才俊打理,也算是对得起先人了。邵轻尘连忙说,还要感谢将军支持,我代表海城的文化人敬您一杯。将军笑眯眯地抿了一口,邵轻尘喝完了杯中酒。正喝着,外面又传来几声"嗯啊嗯啊啊"的叫声,我皱了一下眉头说,老邵,这是什么鬼,老是叫叫叫的。邵轻尘说,你去院子看看。将军笑了起来说,轻尘这文人气,还是太重了。来,来,大家一起到外面看看。将军站了起身,其他人跟随着将军起身。将军走在前面,像是带着一支部队。天还没有黑,院子里通透明亮。站在屋檐下,我看到两只白鹤,它们在那里悠闲地踱步,白色的羽毛,细长的腿,翅膀和头部的黑色光洁如漆。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,他还真养了两只鹤啊。将军看着两只鹤说,有了这两只鹤,整个院子有了一股仙气,让我想起了梅妻鹤子的典故。我这一生,是做不了超脱人了。邵轻尘说,将军太谦虚了,您现在是活成老神仙了。一群人看着鹤感叹,说邵轻尘把事情做绝了。正说得热闹,只见一只鹤突然定住,稀里哗啦拉了一泡屎,又若无其事的走开,展了展翅膀,想飞的样子,很快又收了起来。

看完鹤,回到屋里继续喝酒。那天,我喝多了,好像吐了两回。晚上和谭斐一起睡的,他的呼噜声一声比一声大,声震屋瓦。我在凌晨醒来,外面蒙蒙亮,天地间像是涂了一层灰。绍兴黄酒,醉得快,醒得也快,我口干舌燥,想喝水。好不容易找到杯子,我倒了杯水。喝完水,整个人舒服了些。我走到院子里,鹤不知道到哪儿去了。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,有点像做梦。白鹤,古琴,汉服,迦南香,黄酒,这太古典了。想到院子外的万丈红尘,感觉非常不真实,甚至有种突兀的荒谬感,我们到底在干什么,干什么呢。谭斐醒来后,揉了揉脑袋说,这他妈的黄酒,一不小心就喝大了。我问谭斐,你那仙鹤图拿了不少润笔吧?谭斐说,还行吧,要是别人,我就不画了,说到底还有个师生名分,也不好拒绝。我说,也没必要拒绝,画什么不是画。谭斐笑了起来说,你在这儿谈这个,不觉得有点不搭调?我也笑了起来说,也是。谭斐说,你啊,你真是把老邵给坑了。我说,我怎么坑他了?谭斐说,养个狗屎的白鹤,装逼装过了。你是不知道,为了找这对白鹤,他花了不少心思。鹤多得很,形体好看的不多。你昨天看仔细没?这对鹤长得真是有仙气,灵性。我跟他说,不要养鹤了,他不听,非得养。不是说鹤不好,养这玩意儿麻烦。我跟你打赌,这鹤养不长。我说,不见得吧。谭斐说,你等着看嘛。

和谭斐再去左埠村,是半年后的事情了。邵轻尘还是很够意思的,他给我和谭斐配了钥匙,说我们随时可以去,吃吃喝喝直接吩咐小廖就可以了,平时都是小廖在打理。尽管如此,我们还是很少打扰,毕竟主人不在,我们过去总显得有些别扭。那天碰巧邵轻尘也在,他在画画,画室里点着沉香,他穿着宽松的袍子,一派道骨仙风的样子。我在院子里转了半天,荷花开了,结了莲蓬,院子里干干净净。绕了一圈儿,我回到画室问邵轻尘,老邵,鹤呢,怎么没看到鹤?邵轻尘摆摆手说,不说了,不说了。我说,怎么不见鹤了,也没听到它叫。邵轻尘面上有些尴尬。我出了画室,到处找白鹤,想看看它们是不是长大了些。上次看它们,还有点小。在厨房后面碰到小廖,我问小廖,小廖,鹤呢?怎么不见了。小廖笑了起来说,你还问鹤啊,没啦。我说,怎么回事?小廖一脸嫌弃地说,你是不知道那玩意儿,看着好看,真他妈脏啊。每天吃鱼虾倒是小事,到处拉屎,臭得要死,一天洗几回地还去不了哪味儿。我说,你别扯其他的,鹤呢?小廖说,我是不想伺候它们,没了好。我有点着急说,你别绕来绕去,就问你鹤哪儿去了?小廖说,吃了。我大惊说,我操,不会吧?小廖说,怎么不会,就上个礼拜,我亲手杀的。小廖说,前些天邵总来了几个朋友,从中午喝到晚上,喝大了。也是奇怪,那天鹤叫得特别厉害,吵得人静不下来。他一个朋友开玩笑说,这鹤叫得烦人,要不杀了吃了?我还不知道鹤是个什么味儿呢。邵总不说话,笑眯眯的。我早就想把鹤给杀了,就问邵总能不能杀。邵总看都没看我一眼,继续喝他的酒。我知道他意思,他也嫌鹤拉屎拉得臭烘烘的,叫起来烦人,以前他抱怨过几次。我干脆把两只一起杀了,看起来那么大个家伙,身上没多少肉。马老师,我跟你说,鹤肉不好吃,又干又柴,还腥,还不如夜游。小廖还在絮絮叨叨,我转过身走了。

回到画室,邵轻尘正和谭斐聊天,他们聊到了王羲之和徐青藤。室内弥漫着沉香好闻的味道,微风如手,亲切动人。画眉鸟在笼子里轻快地跳跃,间或一两声清脆的鸣叫。画案上摆着邵轻尘刚画完的画,他画的是梅花仙鹤图,他的梅花点得机俏润泽,有冰片般的质感,仙鹤潇洒独立,风采凛然。谭斐说,有点儿味道了。我坐下来,喝了杯茶问邵轻尘,你外面挂的仙鹤图卖不卖?邵轻尘连连摆手说,谭老师的作品,这等雅物,怎么能卖?

简介:马拉,年生。中国作协会员,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,虚度光阴文化品牌联合创始人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收获》《上海文学》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,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金芝》《东柯三录》《未完成的肖像》,诗集《安静的先生》。

马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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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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